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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红楼梦》主题研究的方法论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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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4 03:31: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关于《红楼梦》的主题,仅冯其庸和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就列举了“谶纬说”、“民族主义说”、“无政府主义说”、“家庭感化说”、“欲念解脱说”、“感叹身世说”、“情场忏悔说”(即“色空说”)、“农民说”、“市民说”、“阶级斗争说”、“政治历史小说说”等十余种。其实,清朝还有人主“诲淫说”、“劝惩示警说”、“演性理说”。近20多年来,又出现了“补情说”、“终极关怀说”等新观点。通过分析上述种种说法,我们可以看出,在《红楼梦》主题研究的领域,有三大特点:
第一,主题众说纷纭;
第二,各种说法之间,或两者互相矛盾,不能同时并存,或两者界限不清,可以相互补充或阐发。
第三,某些看上去很站不住脚甚至相当可笑的说法,始终驳而不倒,死而复生。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令人眼花缭乱、困惑不解的现象?这固然与《红楼梦》的丰富内蕴有关,而我认为,也与论者对研究方法的不自觉以致模糊混淆紧密相关。

一、“主题”是什么意思

主题,似乎是一个不言自明、人人都懂的概念,所以在众多研究《红楼梦》主题的文章或专著里,几乎没有多少论者在展开论述之前,先对“主题”这一基本概念作出哪怕是最简单的界说,而总是一相情愿地认为作者意指的“主题”就是读者所理解的“主题”,两者的内涵是完全相同的。而事实上,论者与读者,论者甲和论者乙,在使用“主题”这一概念时,其内涵往往是不完全相同甚至是很不相同的。于是就出现了常见的具有中国特色的争鸣现象:字面上看去似乎在争论同一个问题,其实所关注的并不是同一个对象。因此,在这种基本概念歧义纷呈的前提下,要把问题辩论清楚,几乎就变成不可能的事了。有些论者大约已隐约觉察这一现象,在谈论《红楼梦》的主题问题时,就避而不用“主题”一词,而用了诸如“主旨”、“中心思想”、“思想倾向”、“思想内容”、“思想性”、“创作目的”、“创作意图”、“创作动机”等词语。问题是这些词语所指称的概念与“主题”一词所指称的概念可以画上等号吗?其内涵和外延完全相同吗?

“主题”这个概念来自西方的文艺学。英文里有三个词译成汉语时都可以叫“主题”,这三个词是theme,subject,motif。照《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六版)的译法,theme相对应的汉语是“题目”、“主题”、“主题思想”、“乐曲的主旋律”;subject相对应的汉语是“主题”、“题目”、“话题”、“题材”、“问题”、“表现对象”;motif相对应的汉语是“主题”、“主旨”、“动机”。不过,文艺理论界一般用subject对应“题材”,用 motif 对应“母题”,而用theme来对应通常所说的“主题”。按美国批评家 M·H·艾布拉姆斯的定义:

“‘主题(theme)’有时可以与‘题旨’[motif]互换使用。不过,这个词更常用来表示某个含蓄的或明确的抽象意念或信条。一部虚构的作品总是包含这个抽象的意念或信条,并使之对读者具有说服力。···一些批评家宣称:所有重要的文学作品,包括抒情诗在内,都有内涵的概念上的主题,这个主题在作品不断展开的意思和意象中具体地、戏剧性地表现出来。”(《欧美文学术语词典》)

如果我们接受艾氏的这一定义,我们就不难觉察,“主题”这个概念应具备这样的基本特点:主题是整部作品最突出、最集中的思想观念,它是整部作品所有人物形象、主要(如果不说全部)情节内在倾向性的聚集焦点。因此,从逻辑上说,一部作品只能有一个主题。(在艾氏的定义中,用表示单数的“某个”、“这个”加以暗示)当然,事实上,我们也经常可以看到有的论者说某部作品有两个主题。可是,一旦我们说某部作品有三个四个主题,在逻辑上就陷入了令人困惑的矛盾状态了,因为“主题”一词本来是指“某个”、“这个”意念或信条的。

通过上述对“主题”一词的辨析,我们大体上可以得出这样的看法:“主旨”、“中心思想”两个概念与“主题”基本同义。(古人爱用的术语“命意”也与“主题”这个概念比较接近)“思想内容”、“思想性”、“思想倾向”等概念和“主题”不是一回事。因为作品中的任何一句话、一个情节、一个人物形象,都具有思想内容、思想性;一部作品的思想倾向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创作目的”、“创作意图”、“创作动机”等概念,本身比较接近,它们固然与主题问题有关系,但毕竟不是同一个问题。“创作动机(目的、意图)”这个概念,至少有两层意思。

第一,外在于作品的功利目的。创作是人类的一种活动,人类活动的目的、意图、动机千差万别,创作活动的目的、动机、意图也不会单纯划一。唐朝人写小说多半是为了“行卷”,显示自己的文才,以便得到显贵的汲引。据《消夏闲记摘抄》、《寒花庵随笔》等书记载,《金瓶梅》为王世贞所著,而王世贞写这书的目的是为了毒死严嵩,报杀父之仇。此事无法坐实,但它的可能性并非完全没有。鲁迅在谈到《西游记》的主旨众说纷纷时说,“但据我看来,实不过出于作者之游戏”。据说,美国著名作家菲茨杰拉德长篇小说《人间天堂》的动机,是为了改善自己贫寒的经济社会地位,以便迎娶一位富家小姐。

第二,表现于作品之内的目的。作家的创作动机,既可以通过作品传达伟大、崇高、圣洁的观念和信仰,像但丁、歌德、托尔斯泰等大师之所为;也可以表现得非常低俗、下劣,正如某些明、清作家之所为:“宣扬秽德”,“借文字以报夙仇”,[“丑诋私敌”,揭露“黑幕”。

总之,“主题”、“中心思想”、“主旨”是相对于作品中的不太突出、不太集中、次要的思想观念而言,“思想内容”、“思想性”、“思想倾向”是相对于作品的语言形象性而言,“创作目的”、“创作意图”、“创作动机”等概念是指向“作者为什么写作”之类问题的。可见,三组概念分属于三个不同的逻辑范畴。尽管每组概念都与主题研究有这样那样的关联,但毕竟不能跨越自身的逻辑范畴而与不同逻辑范畴的概念混用,不然,就会造成英国哲学家赖尔所说的“逻辑地理格局”的紊乱。

反观本文开头列举的关于《红楼梦》的种种主题说,“诲淫说”、“劝惩示警说”显然是创作动机范畴的问题;“农民说”、“市民说”、“政治历史小说说”是“题材”(subject)范畴的问题;“谶纬说”、“演性理说”、“家庭感化说”等说法,归属于“思想倾向”方面的问题更为合适。至于“民族主义说”、“无政府主义说”、“欲念解脱说”、“感叹身世说”、“情场忏悔说”(“色空说”)、“阶级斗争说”、“补情说”、“终极关怀说”等观点,是否均为主题探讨范畴的问题,也有待更深入地一一考量。

顺便提及,在探讨《红楼梦》的主题问题时,许多论者还提出了诸如“明珠家事说”、“张侯家事说”、“和珅家事说”,“傅恒家事说”、“孔尚任家事说”、“宫闱秘事说”、“顺治和董小宛爱情说”、“自传说”、“自叙传说”等等观点,且不说这类说法能不能被证实或证伪,即使某种说法被证实(比方说,某一天发现了作者写《红楼梦》所依据的详细资料),我们也不能说,这就是《红楼梦》的主题。因为上述说法是创作素材范畴的问题(如果我们承认《红楼梦》是一部小说的话),跟探讨作品主题的问题,分属两个完全不同的逻辑范畴。即使 “自叙传说”某一天被一部新发现的、与《红楼梦》故事情节完全相符的作者自传,我们在探讨《红楼梦》的主题时,所应依据的还是作品《红楼梦》,而不是那部存在于或然性中的自传。

二、两种不同阅读观统摄下的主题探讨

阅读观是读者关于阅读活动(这里专指文学作品)的基本假设:阅读是一种积极参与,还是被动接受的行为?阅读是揭示文本中的隐藏含义,还是借助文本创造意义的行为?阅读观属于阅读诗学的本体论问题,而这一本体论的问题往往会从根本上决定着读者的具体阅读行为和阅读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也就成了方法论的问题。

1、从传统阅读观探讨《红楼梦》的主题

传统的阅读观的基本假设是,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有主题,主题肯定隐含在作品当中,主题就是作者的创作动机(目的、意图、主旨、本旨)。阅读就是寻找隐含在作品中的、与作者观点一致的主题。关于这种阅读观,潘重规的一段话说得非常典型:

“自从蔡胡论战以后,一切新材料的访求、发现和探索,都是希望求得红楼梦写作的主旨,究竟是否寓有反清复明的意志,还是如胡氏所说的是曹雪芹的自叙传,抑或两者都不是,而是另有涵义的著作,或者什么都不是,而只是一部单纯的言情小说。六十年来,红学的主要活动,大概都是环绕此一目的而进行的。因为一切文学的写作技巧,都是为作品的中心思想服务;其技巧的优劣,端视表达中心思想所达成的高低,做为衡量的标准。作品的中心思想不能确定,则文学批评失去了基本的根据。···六十年来,多少学者耗费心力,搜求新材料。找寻新证据,无非要辨清红楼梦一书写作的主题。”(《红学六十年》)

一百多年来,众多的论者之所以对《红楼梦》主题的探究如此热衷,如此执著,他们的一个共同信念是:《红楼梦》肯定有主题,最正确的主题就是那个作者(不管是曹雪芹还是别的什么人)想通过作品表现出来的主题。正是基于这一基本信念,受传统阅读观制约的论者非常看重对作者生平事迹和创作过程的探究,希望由此寻找到作品的主题。然而,这种探究牵涉到这样一些问题:

第一,作者的创作目的(动机、意图)是不是一定与作品实际上表现出的主题一致?从文学史和创作的实际看,两者不统一(换句话说就是部分统一)甚至截然相反的现象并不罕见。

第二,假设作者果真在作品中预设了主题,读者又怎么能确证他探索到的主题就是作者预设那个主题?某些当代作家在创作谈、访谈录、回忆录等文字里会明确告诉读者自己某部作品的主题是什么,而《红楼梦》的作者并没有给我们留下类似的文字,至少目前没有发现。许多论者转而从甲戌本的“凡例”,第一回的引子(从“此开卷第一回也”到“按那石上书云”),以及像敦诚、敦敏、张宜泉、旨砚斋等与作家关系紧密的同时代人的相关诗文里,探索《红楼梦》的主题。这一思路,从方法论上看,无疑是正确的。然而,这方面也有使人觉得棘手的困难:甲戌本的“凡例”是不是出自作者之手?曹雪芹是不是《红楼梦》的作者(或者说,除曹雪芹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作者)?敦诚、敦敏、张宜泉等人诗文中提及的曹雪芹与写《红楼梦》的曹雪芹是否确实是同一个人?旨砚斋与《红楼梦》的作者关系,是不是亲密到对作者的创作情况了然于心?

第三,在长达十年(或稍短,或更长)的创作过成中,一个作家的创作观会不会发生变化?这种变化会不会使作家改变、调整甚至放弃原先的创作观点,从而使作品的前后部分或这个章节和那个章节的主题表达的指向性不统一甚至矛盾?

第四,就一部可能还没有创作完成的作品(假设曹雪芹原本打算把《红楼梦》写成120回左右的作品,而实际上只写了80回),作者想表达的主题在实际完成的不完整的作品中是不是已经得到充分完美地表达?

第五,在没有辨析清楚前80回和后40回是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之前,就着手研究整部《红楼梦》(120回)的主题,在逻辑上是否讲得通?

第六,如果后40回确实是高鹗所续(最大限度地遵循原书作者命意?还是师心自用甚至有意歪曲原书作者的命意?),又对前80回进行了修改,面对这样一个复杂的文本,我们又应该怎样来探究《红楼梦》的主题?

第七,一个作家在写一个短篇小说、一首短诗、一篇散文,和写一部七八十万字、上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他在表现主题时所采用的手法相同吗?

第八,一部长篇小说必定有一个明确的、或者虽说十分隐晦却可以通过高明的读者探究出来的主题吗?没有明确的主题,作家就无法动笔创作吗?一个作家花了十年、数十年甚至一辈子的心血,写出了一部七八十万字、上百万字的作品,他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表达一个什么主题——用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没多少文化的半文盲也早以耳熟能详的某个道理、某个观念、某个想法——吗?


2、从现代阅读观探讨《红楼梦》的主题

现代阅读观(这里主要指现代诠释学及后现代主义文艺学)的基本假设是,未必每部作品都有主题,读者从作品中发现的主题未必要与作者预设的主题(如果有这回事的话)一致。因此,阅读说到底是读者用自己的先见(pre-understanding)对文本进行阐释,因为每个读者的先见不同,对作品的阐释结果也是各个不同的。所以,想在某部作品中寻找出公认的标准答案式的惟一主题,是注定徒劳无功的。如果我们从这一阅读观来审视《红楼梦》这部写实与梦幻合一的煌煌巨制,不同的读者从作品中读出不同的主题,也就没什么可大惊小怪了;即使如今最不为论者认可的“阶级斗争说”,也有它的存在合理性。然而,现代阅读观也有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诠释与过度诠释的界限在哪里?具体地说,各种各样的阐释结果都合法吗?各种阐释结果与文本之间关系同样紧密吗?三六九等的读者从作品中读出的主题都合理,惟独作者想在作品中表达的主题不合理?

以不合时宜的“阶级斗争说”为例。毛泽东从《红楼梦》里读出了“阶级斗争激烈,几十条人命。统治者二十几人(有人算了说三十三人),其他都是奴隶,三百多个,鸳鸯,司棋,尤二姐,尤三姐等等”。毛泽东的这一主题说,是他“至少读了五遍”之后得出的看法,并非完全主观地硬塞入作品的无根浮词。其合理性无法否认。然而,这一说法合理性的合理程度到底有多大,却是一个值得仔细考量的问题。事实上,古今中外,任何作品,只要作品中所写的人物是生活在等级社会(至今为止,似乎还没有出现过写原始社会或共产主义社会的小说),那么,读者就可以从中读出“阶级斗争”。可见,“阶级斗争”并非《红楼梦》独有的思想观念。果真如此,“阶级斗争说”作为《红楼梦》的主题,其合理性程度的高低,也就不言自明了。

对“诲淫说”、“劝惩示警说”、“演性理说”、“谶纬说”、“民族主义说”、“无政府主义说”、“家庭感化说”、“欲念解脱说”、“感叹身世说”、“情场忏悔说”(即“色空说”)、“农民说”、“市民说”、“政治历史小说说”、“补情说”、“终极关怀说”等等观点,我们也都应从两个方面加以考量:一是看它有没有合理性,二是看它合理性的程度有多高。当然,要找到那个衡量各种阐释结果是不是合理、合理性程度是高是低的尺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概而言之,要探讨《红楼梦》的主题,首先得明确“主题”这一概念是什么意思;其次,要明确所持的是怎样的阅读观,即明确阅读行为的基本假设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对“主题”这一概念自然可以有不同的阐释,但内涵不应太过模糊,外延不应太过宽泛;不然,论述和辩驳就会出现各种逻辑混乱。无论从传统的阅读观还是从现代的阅读观探讨《红楼梦》的主题,作为一种研究方法,都应有各自的存在合理性,因而,都有可能得出有说服力的观点。——尽管两种方法都各自存在着相当棘手的难题。然而,如果无视两种方法基本假设的根本区别,把两者混为一谈,那么,在阐述自己的观点或辩驳他人的观点时,就难免出现矛盾百出,各自为说的尴尬现象。







[ 本帖最后由 杨更生 于 2008-1-4 03:42 编辑 ]

评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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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6 16:01:32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章不错

关于主题能够从术语的来源、意义进行探索,同时对《红楼梦》本身也还有一些体会,能够从文本出发,避免凿空泛论,虽然所说不无偏颇,但却心有所得
发表于 2008-11-2 17:14:39 | 显示全部楼层

道学家看到了淫,经学家看到了易,才子佳人看到。。

同是“一部红楼梦,道学家看到了淫,经学家看到了易,才子佳人看到了缠绵,革命家看到了排满,流言家看到了宫闱秘事”,无所谓一定主题,各取所需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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