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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瞰富连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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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0-16 09:25: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鸟瞰富连成(上)
作者:吴小如

富连成社,京剧科班。1903年,由吉林商人牛子厚出资,京剧演员叶春善筹办,于1904年在北京正式成立,初名“喜连升”,后改“喜连成”,牛子厚为班主,叶春善任社长。1912年夏,因营业不振,牛子厚倒让给沈姓接办,改名“富连成”(后简称“富社”),沈任山、沈秀水先后任班主,仍由叶春善掌管。1935年叶春善去世,由其长子叶龙章续任社长。在此之前,沈因破产亏累已退出。至1948年,无力延续下去,第8科“庆”字辈学生刚刚入科,即告停办。

富连成社历时44,培养了“喜,连,富,盛,世,元,韵”7科学生近700人,是京剧史上历史最长规模最大造就人材最多的一所科班。长期任教的教师有萧长华、苏雨卿、宋起山、唐宗成、蔡荣桂等;姚增禄、茹莱卿、郭春山、王长林、尚小云等戏曲名家都曾来社兼课授艺。40多年中,所演大小剧目近400出,尤以“三小戏”和武戏的严谨整齐,形成自家风格;最为著称的是连台“三国戏”。所排演的《赤壁鏖兵》、《取南郡》、《梅玉配》、《四进士》和《宦海潮》、《五彩舆》、《胭脂判》、《独占花魁》、《南界关》、《太湖山》、《大名府》、《雁翎甲》等戏都受到社会的欢迎。富连成社之前的科班一般均为“大小班”(成年、童年演员合演)性质,富连成社则一律由学生演出。

富连成社招收学生没有定期,只收男生,随到随考,入科年龄为6岁至11岁。入学须由介绍人引荐,经察审资质后,被收录者先试学一段时间(几个月不等),然后由家长与社方共同订立正式入学契约,叫做“立关书”(俗谓“写字儿”)。坐科年限一般为7年。科班供给食宿衣履,并按入科时间的长短、学业成绩的优差不等,发给为数极少的点心钱(俗称“小份儿”)。前期,除本社学生外,另约聘社外稍有名声的童伶,搭入本社演唱,并参加学戏、排练,称“搭班学艺”。其居住膳食,不受科班限制,并付给包银。教学设施皆沿袭传统旧制,训练学生从形体基本功开始,然后按学生气质、性情、嗓音、扮相、体态的不同条件,划归不同行当,以口传心授的方法,使学生通过学戏来掌握各门艺术技能;并着重于舞台演出实践,常年在固定的戏园公演,日不间断,先后曾在广和、广德、华乐、吉祥、哈尔飞等戏园长期演出。在教学上能够做到“量材授艺,人尽其才”。教学从简入繁、循序渐进,每一行当文武兼学,要求极严,学生的绝大部分学时用于练功、学戏、排戏和演出。但在训练中存在着打骂体罚制度;更由于社会原因,科班为了经济收入,忽视文化教育,学生终年疲于演出。

40
多年中,富连成社培养的演员有雷喜福、侯喜瑞、马连良、于连泉(筱翠花)、谭富英、马富禄、茹富蕙、叶盛章、叶盛兰、高盛麟、李盛斌、李盛藻、孙盛武、裘盛戎、萧盛萱、贯盛吉、李世芳、袁世海、毛世来、刘元彤、谭元寿、郭元汾、哈元章等;戏曲教师有王连平、萧连芳、茹富兰、宋富亭、陈富瑞、钱富川、孙盛文等。此外梅兰芳、周信芳、贯大元、林树森、高百岁、小穆子(董岐山)、梁一鸣等都曾在这里搭班学艺。富连成社不仅培养了大批戏曲人材,还保留、整理、创排了大量京剧优秀剧目,为中国京剧艺术的继承、发展,做出了承前启后的重要贡献。至1948年,富连成社因无力延续而停办。


1、从""字科演员谈起

富连成初名喜连成,故第一科学员皆以""字排名,第二科学员则排""字。这时原来出资的老板牛子厚撤出,改由沈姓财东承办,于是科班改名为"富连成",第三科学员乃以""字排名。其后""字科用""字取代,故第四科排""字。此后定"盛世元韵"为排辈名称。惟到了""字科,科班已成强弩之末,终于报散。但此文所谈以演员为主,不论其出科与否。故我从""字科演员谈起。

:喜连成六大弟子

这是喜连成科班最早招收的六名幼小学员。按顺序是:赵喜奎(亦作""),赵喜贞(艺名云中凤),陆喜明,陆喜才,雷喜福,武喜永。其中武喜永初学老生,后归里子老生,卒未成材。据钮骠兄谈,曾见武一剧照,扮《失印救火》门子,后不知所终。其他五人,都有相当成就。二赵短寿,知之者少。雷喜福于1968年卒于北京,享年74岁,成就与贡献较大,下文拟专节详述。赵喜奎与弟喜贞同时入科。喜奎初由萧长华开蒙,习文丑;后改学花脸,受业于叶福海。先演铜锤,如《二进宫》之徐延昭,《洪羊洞》、《穆柯寨》之孟良,《打龙袍》之包拯等,均能上演。又从罗燕臣、韩乐卿学架子花。萧老为科班排《三国志》,赵喜奎能演其中的张飞。后兼演武二花,《长坂坡》之张郃,《金沙滩》之杨七郎,皆有独到处。出科后长期在东北搭班演出,后定居于佳木斯市,年36卒于佳市(以上据钮骠兄提供资料)

1922年出生于哈尔滨。从四五岁起,即随家人到戏院看戏。当时东铁俱乐部存京戏票房,网罗名票不少。自20年代后期至1932年我离开哈尔滨为止,曾在东铁俱乐部多次看东铁同人彩排演出。当时主要人物如陈远亭(老生)、林鈞甫(花旦)皆北京春阳友会旧人,此外有顾珏孙(兼演小生、花衫)、白希董(花脸)、韩诚之()、傅雪岑(老旦)等、皆造诣甚深。票房亦有少数内行助演,兼管""戏排戏及后台事务,赵喜奎即其中重要成员之一。当时我家住哈尔滨南岗(读去声),位于河沟街、北京街拐角一座洋式平房,左邻即白希董先生寓所。白与先父玉如公为东铁同事,我称呼他"白大爷"。每值周三与周六晚间有彩排演出,白便携我同往,散场后再送我回家。我看过白演出的《穆柯寨烧山》、《真假李逵》、《洪羊洞盗骨》等戏,同台合演者就是赵喜奎。记得有一次白与赵合演《真假李逵》,我站在后台下场门台帘内从帘缝中凝神""戏,台上两个"李逵"开打,十分热闹。不一会儿赵喜奎下场,见我挡住他的去路(他要从上场门再次出场),便和气地对我说:"小孩儿,这是出武戏,角儿出出进进、一不小心就碰着你,最好站远点儿。"记得我还见过赵的《丁甲山》、《清风寨》和《斩子》的焦赞,其他的戏就记不清了。

赵喜贞为喜奎之弟。入科后初从罗燕臣习武旦,举凡《泗州城》、《青石山》、《摇钱树》、《蟠桃会》、《取金陵》、《夺太仓》、《东昌府》等武旦应工戏,无不优为之。其跷功和打出手都很可观。稍后从萧长华学文式小生,喜字科所排《三国志》,一直由喜贞扮演周瑜(以上资料皆由钮骠兄提供)。出科后远游江南,仍以武旦戏擅胜场,艺名云中凤。记得许姬传、刘曾复二位先生曾谈及杨小楼在上海与云中凤合演《青石山》,对刀一场,两人工力悉敌,不仅刀花亮相漂亮,腰腿尤见功夫。曾复曾有文章专记其事,此不重述。据钮骠兄提供资料,云中凤后来奔波于东北各地,于39岁时病故于黑龙江富锦县。

陆喜明、喜才为兄弟,出身梨园世家,为著名昆曲老生陆长林之孙,著名小生陆连贵之子,名净陆德山、名丑陆金桂之侄,名旦陆凤琴之弟;富连成著名教师蔡荣桂之外甥。喜明入科后初从苏雨卿学青衣,后因嗓变音、拜李庆喜为师习胡琴,出科后以操琴搭班为业。喜才为喜明之弟,入科后初从叶德凤、叶福海学花脸,后从罗燕臣、韩乐卿学武丑,又从萧长华学文丑。出科后专演武丑,如《打鱼杀家》大教师、《溪皇庄》贾亮、《连环套》朱光祖、《刺巴杰》胡理等皆擅胜场。尤以《扈家庄》王英通场走矮子开打,演来精彩异常。清末民初,在著名武丑王长林之前享名者,为满族演员德子杰,故喜才出科后,内行皆以"小德子"呼之。我于本世纪30年代常看中华戏校学员演出,如成和连《巧连环》之时迁,殷金振《连环套》之朱光祖,皆喜才所亲授。据钮骠兄所提供资料,喜才于1953年应聘至东北人民艺术剧院音乐舞蹈团任教。1964年病故于北京。 陆喜才之后有奎富光,亦工武丑。我曾见其演《恶虎村》王梁及其他配角戏。至叶盛章崛起,乃以武丑挂头牌、挑大梁,成为一世之雄,虽王长林亦无其声势。

:雷喜福及其他""字科生行演员

雷喜福在喜字科"六大弟子"的顺序中排在第五,艺名"喜福",盖取吉样语"五福临门"之意。据钮骠兄提供的资料,喜福入科后初从罗燕臣学武生,以《神州擂》之燕青启蒙。后又学里子老生。自受业于萧长华,授以《断臂说书》之王佐,演出后艺乃大进。在连台本戏《三国志》、《取南郡》中,雷扮诸葛亮,尤为观众所首肯。出科后拜谭春仲为师,曾搭徐碧云班,后乃自挑大梁。除在京、津两地经常演出外,北至黑龙江,南至华东各地,皆有其演出的踪迹。雷的戏路属北派,但其风格有近于周信芳处,故观众曾有"雷疯子"之誉。此语并非纯属贬义。盖指雷在台上演戏从不惜力,虽略带火气,却使观众过瘾解渴,皆大欢喜。即如高庆奎演戏,人或称之为"高杂拌儿",实亦应一分为二,并非纯含贬义也。

我看雷喜福的戏,早在1932年。当时雷到哈尔滨道外(地名)新舞台作短期演出,二牌旦角为长期在哈搭班的鲜牡舟。这位女演员扮相虽不很美,能戏却多,戏路宽而功底深厚。她能演正工青衣,也能演闺门旦和泼辣旦。雷与她的打炮戏就是全部《雪艳娘》,从《一捧雪》"过府搜杯"起,中间是"莫诚替戮""陆炳审头",至雪艳"刺汤"。雷喜福前部莫诚后部陆炳,鲜牡丹后部雪艳。扮汤勤者名秦锁贵,演得精彩无比,与雷合作丝丝入扣,铢两悉称,一时叹为观止。平生所见演汤勤的角色,除萧长华外当以秦锁贵为第一。据钮骠兄转述雷晚年在中国戏校授徒时所谈,认为他平生演戏,以与秦合作最为慰贴舒服,感到严丝合缝,得心应手。那一次雷与秦合演的戏,尚有《清风亭》(雷扮张元秀,秦扮演贺氏)及《失印救火》(雷演白怀,秦演金祥瑞)、《打严嵩》(雷扮邹应龙,秦扮严遐)等。至于秦锁贵的晚年,据久居沪上的张古愚老先生谈,已沦为上海戏班中底包,有时海报上连名字都见不到。大约就这样湮没无闻,潦倒而卒了。

雷喜福的《审头》观众应不陌生。1957年,雷与程砚秋、萧长华合录了《审头刺汤》密纹唱片,1997年又由王世续、李世济等据唱片录制了音配像。惟自《搜杯》至《替戮》,则今已罕见。雷演此类做工戏特点是一上来就能抓住观众,很快进入角色,宁失之火,不使之瘟;宁让节奏紧张促迫也不拖泥带水,所以易受观众欢迎。缺点是刚有余而韧不足,老辣有余而含蓄不足,观众当时感到过瘾,事过境迁则少有回味。沉着不及余叔岩,俏美不及马连良。但学余学马者能以雷之真砍实凿、板上钉(去声)钉来打基础,再从韵味和边式上面下功夫,则可望绰有余裕而达到成功。应该承认,雷的老生戏是典型犹在而缺少精雕细琢,内行服其谨严规矩而外行病其刻板生硬。故在舞台上终不及马连良之潇洒从容,更能抓住观众。

1934
年春,我住在天津,值雷喜福在春和戏院短期演出,我先后看过他的《一捧雪·审头》、《四进士》、《六部大审》(即《审刺客》)等戏。其后在北京中和戏院,雷经常在日场演出,我看过他的《群英会·借东风》、《打严嵩》、《豫让吞炭》等。40年代在天津新中央戏院,又看过他的《清风亭》、《九更天》等。富连成初报散时,叶氏昆仲(盛章、盛兰、世长)为了维持生计,一连邀请已出科的旧人合作了几场,其中亦有雷参加。记得有一场是从《激权激瑜》演起,省去《舌战群儒》,末场接演《临江会》。叶盛兰周瑜,叶世长鲁肃,雷喜福孔明,孙盛文关羽,张盛利刘备。《临江会》一折,雷的孔明虽只有一段戏,亦全力以赴,毫不偷懒,致使观众感到有点喧宾夺主。其实这本不应对雷苛责,以其从来便如此认真也。


1949
年以后,雷主要以在中国戏校授徒为主。1957年老戏解禁,雷喜福与侯喜瑞多次合演《打严嵩》,真是珠联璧合。1958年戏校教师勤工俭学,雷在长安戏院与于连泉(小翠花)合演了一场《坐楼杀惜》。老友华粹深先生特地从天津来京观摩这场戏,他平时对雷喜福印象平平,这次看完《杀惜》,亲对我说:"姜毕竟是老的辣!"60年代初,文化部招待文化界、学术界朋友,演出了一场《群英会》,由雷喜福演鲁肃,侯喜瑞演曹操(这是我平生所见惟一的一次,因侯平时都是演黄盖),董维贤演周瑜,马崇仁演黄盖,钮骠蒋干。未几中国戏校为给萧老祝寿,演出大型晚会,在戏校排演场由雷喜福、姜妙香、萧盛萱合演了一折《蒋干盗书》。以上诸戏我都在场观摩。雷晚年还与萧老录过《选元戎》等密纹唱片,并配张君秋、姜妙香录制过老路的《三堂会审》,雷扮刘秉义,曹连孝扮潘必正。这些都是珍贵的文献资料。 雷喜福很早就留在富连成教戏。""字科以下的老生,几乎很少未得其教益者。马连良、谭富英、李盛藻、胡盛岩、孙盛辅、叶世长、沙世鑫等,皆曾由雷授业。50年代以后从中国戏校毕业的如孙岳、朱秉谦、萧润增、李春城、耿其昌等,也都是雷的学生。在富连成的老生行中,雷喜福称得起是功臣了。


关于雷喜福的表演艺术,我在以前的拙作中陆续谈过。此处只想就其明显有特点处简单复述一下。一是《打严嵩》金殿一场的台词。当宣召邹应龙冠戴上殿时,余叔岩出场只念"忽听万岁宣,迈步上金銮"二句(有一次马连良在北京展览馆剧场演此戏,在这场未唱大段流水而只念这两句。时在1959年,合作者为裘盛戎、马富禄,前场马与李世济加演《三娘教子》);而唱大段流水实源于南派,马连良照例是唱流水的。雷出场亦只念白,但词句有异。上来先念"袖吞(读去声)忠义本"一句,中间夹白:"正要上殿参那严嵩一本,不想老贼坐在上面,只好改日……"下面接念:"再参奸佞臣",与开头一句恰成一副对儿。这种念法从未见他人演过。二是《杀惜》第一次(从上场门)下场时,拉开街门失掉招文袋以后,把搭在右臂上的蓝褶子用力往左臂上一搭,呈一百八十度半圆形,无言而一腔怨气完全表露无遗,亦他人表演所无。我曾请钮骠代询,雷告以是叶春善先生所授。三是《豫让吞炭》后半出嗓子变哑(所谓"吞炭为哑"),虽不受听却是一种特技。四是《一捧雪》法场和《九更天》滚钉板,雷仍依老路穿红色短衣,裸一臂,不像马连良上身全裸。其表演过火处,原惟扮相太脏。如《一捧雪》莫诚临刑时流鼻涕,《清风亭》张元秀二目沾眼屎,《豫让吞炭》扮相看上去太不卫生,均缺乏美学观念而过于追求真实。周信芳演此类戏,与雷路数相近;而余叔岩、马连良则注意净化扮相,这在审美艺术方面应该说是一种不小的进步。

""字科学员未出科而经常公开演出时,老生行借读学员不止一人。周信芳、林树森都在喜连成班内演出过较长时期。旦行则有梅兰芳。与雷喜福同科而以谭派正宗老生博得观众好评者为王喜秀,艺名金丝红。在嗓未倒时确实红紫一时。后来嗓子差了,便长期留在科班教戏。据说直到""字辈学员杜元田、谭元寿等,还曾从王喜秀受业。至于我本人亲自看过演出的""字科的生行演员,尚有陈喜星、喜光昆仲。

陈喜星与张春彦戏路为近,除搭班演二路老生(硬里子)为其本工外,有时也演单出老生折子戏。继张春彦、曹连孝之后,陈喜星长期搭荀慧生班,后来又长期与毛世来合作,陈的《英杰烈》王大人,《御碑亭》申嵩,《翠屏山》杨雄,以及荀、毛两人个人本戏中的老生配角,陈喜星都能起到陪衬红花的绿叶作用。陈喜光为喜星之弟,但逝世较早。我曾见喜光搭李万春班,演"八大拿""佟家坞""欧阳德"一类戏中的施世纶、彭鹏等,艺事不及乃兄。有时戏情复杂,往往顾此失彼,在舞台上"走出""角色"。故拙著《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只提到陈喜星,而未及喜光。

此外,""字科中有一红极一时而如昙花一现的武生康喜寿。当时许多顾曲家多期待康为杨小楼真正传人。在我的长辈亲戚中,如张菊杭、何静若几位老先生,都对我谈及康技艺之精。惜未能洁身自好、致天不假年,过早地死去。就我所知,在梨园界,即使在富连成一个科班内,这一类有前途而夭折的演员远不止一二人或三五人乃至五七人,这实在是十分遗憾的。

:侯喜瑞

""字科演员中,我最欣赏侯喜瑞。我所看到的侯老演出的剧目与场次最多,时间也较长,从30年代初一直看到60年代初,前后30年。但也有遗憾。首先是我未赶上侯与杨小楼合作(极个别的大义务戏例外),其次是没有看到侯与马连良同台。一般堂会戏或义务戏演《群英会》,程继先的周瑜,萧长华的蒋干和侯喜瑞的黄盖原属老搭档,我赶上过两次,而扮鲁肃者都不是马连良(一次是谭富英,一次是奚啸伯)。在马连良扶风社鼎盛时期,我经常感到不足的是,马连良演《四进士》、《打严嵩》、《法门寺》以及《取洛阳·白蟒台》诸戏,配花脸的都不是侯喜瑞。比如最早陪杨小楼演《野猪林》的鲁智深是侯喜瑞,我当然没有赶上。而侯的名剧如《五人义》的颜佩韦和《四进士》的顾读,我也没有看过。这只能怪我没有眼福。

1997
年为了纪念郝寿臣先生,我写过几篇短文。我对30年代在北京呈鼎足之势的三位净行大师,即郝寿臣、侯喜瑞和金少山,曾用三句话来概括:"金的先天条件最好,侯的后天功夫最深,而郝最富有创造性。"此语曾博得郝老哲嗣德元先生的首肯,认为准确而公允。我自信这是自己积多少年看戏的一点心得。


我是1932年定居北京的,但最早看侯老的戏却在哈尔滨道里一家洋式大饭店的舞台上,大约是1951年夏秋之交。那是程砚秋在哈尔滨作短期演出,主要配角有姜妙香、李多奎、侯喜瑞、李洪春、曹二庚等,二旦是程的三哥丽秋,却没有带二牌老生和武生。程演出的戏有《鸳鸯塚》、《青霜剑》、《红拂传》等,而给我印象最深的乃是侯喜瑞演的《盗御马》和《红拂传》(侯扮虬髯客)40年代,景孤血先生在北京《立言画刊》撰文,以《水浒》一百单八将的绰号作为当时京剧演员表演艺术特色的"桂冠"。记得他给侯喜瑞所加的称号是"紫髯伯",即指侯所演的窦尔敦、虬髯客及《取洛阳》马武这一类赤髯戏最为精彩。其实侯的好戏极多,即以赤髯戏而论,连《打鱼杀家》的倪荣,在场上只不过十几分钟的戏,却也能牢牢抓住观众。甚至倪荣一下场,观众竟有"起堂"者,足见其魅力之大。

要想集中看侯喜瑞的演出,必须经常去看他长期所搭班社的戏才能如愿以偿。比如程砚秋自法国回北京后,每周在中和戏院演两三场。这是侯所搭的长班,因此有些戏就能在看程剧时见到。程如演《二堂舍子》,则由侯演《打堂》的秦灿;程演《弓砚缘》,则侯演邓九公;这两出戏都在主角下场后由侯压台,而观众竟无一离席。他如《硃痕记》、《春闺梦》等戏,由侯配程演李仁、赵破奴等次要角色,亦能起到辅助红花的绿叶作用。1954年暑假,天津春和大戏院临时组织"共和班",名"消夏大会"(剧场演京戏,屋顶演曲艺与傀儡戏),由马德成(黄派武生,兼演老生)、胡碧兰(正宗青衣)、赵化南(老生)等合作,特邀侯喜瑞加盟。于是我乃看到侯所演的《大名府》李逵、《巴骆和》鲍赐安等。40年代张君秋组班自挑大梁,由贯盛习、时慧宝分别担任二牌老生,同班中有孙毓堃、范宝亭、许德义、张春彦等,侯喜瑞亦被邀参加,一时名角荟萃,好戏如云。侯的拿手戏《连环套》(与孙毓堃、王福山合作)自是最受欢迎的杰作,但我更爱看孙与侯、许合演的《恶虎村》。张君秋每贴《红拂传》、《硃痕记》,当然由侯配演虬髯客和李仁;有时张演《红鬃烈马》,侯竟为配演《算粮》的魏虎。这在侯自属小试牛刀,但在看过侯的魏虎后再看其他人演此,就不免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了。

1940
年秋,张文涓在天津北洋戏院作短期演出,以张荣奎(出身于小荣椿科班的著名文武老生,是张文涓的老师,后竟分手)、侯喜瑞为左辅右弼,而事实上观众都是为看张、侯两老而来,故一时呈喧宾夺主之势。张文涓以余派老生号召,打炮戏为《失·空·斩》。在演出时,观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平、马谡身上,视主角孔明如无物。又如张文涓演《打鱼杀家》,张荣奎、侯喜瑞分扮李俊、倪荣。等这两位下场,观众中便有离席者。此外,张、侯合演的《下河东》,张的《樊城长亭》,侯的《取洛阳》,虽为前场垫戏,亦备受顾曲家欢迎。这一期演出,我因患病卧床,未能躬与其盛;而舍弟同宾则每场必到,看了不少好戏。张文涓演完一期,院方特邀张、侯两人合演一场《定军山·阳平关》,我总算"收之桑榆"看到了。


1950
年,梅兰芳在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了很长时间,然后由盖叫天、小盖叫天父子接其后阵,同时邀侯喜瑞与他父子合作。于是我乃饱看侯老的戏。除《取洛阳》、《下河东》之外,看得次数最多的还是侯陪盖老父子演的《恶虎村》。可惜扮武天虬者已非许德义,不及当年侯、许同台二人默契之深。我看侯老此戏,次数之多不减《连环套》,计与周瑞安合演一次(大轴是徐碧云五至八本《玉堂春》),与孙毓堃合演三次(一次在陈大濩打炮戏《战太平》前场,两次在张君秋前场),与小盖叫天合演一次、又与盖老合演两次。侯老的濮天雕,最精彩处是见到黄天霸杀死其亲人后,以双刀拄台,全身有戏,颤着身体口念"忘恩负义的黄天霸呀!"整个舞台仿佛都在颤动,真有喑呜叱咤,使山岳崩颓、风云变色之势,叹为观止矣! 侯老的曹操戏也极有名。最精彩的一出是《长坂坡》,无论是坐帐点兵,观战前的扯四门转流水,山头的观战,几乎无懈可击。而上山时的步法自然浑成,毫无造作痕迹,却又比《阳平关》上山的步法矫健沉着(因《阳平关》的曹操已封魏王,挂黪髯,须略呈衰老之态了),时至今日殆已失传。尤其是看到赵云杀出重围,英勇异常,使曹操又惊又羡,探身侧首向下场门凝望良久,真是入木三分(王金璐兄曾说,他扮赵云开打下场,进入后台,而台下掌声四起,他从台帘后觑了一下,发现是观众为侯老的曹操的表演在喝彩,连他也看得出神了)。侯老的《长坂坡》,曾在胜利公司灌录过唱片。但限于时间,流水板少了四句。我几次看侯老此戏,"默而识之",今就所记忆将这一段唱词全录如下:"(西皮闷帘导板)旌旗招展龙蛇影。(上唱原板扯四门)干戈犹如照眼明('犹如'疑应作'耀日')。思想刘备实可恨,全然不念保奏恩。青梅煮酒英雄论,闻雷失箸巧计生。暂坐徐州(转快流水)未拿稳,河北兵败取古城;逃往荆州依刘表,不幸景升丧残生;到如今领了皇王命,兴兵捉拿受难人(以上四句为唱片所无)。下得马来上山顶,(散板)眼望山川起浮尘。" 《长坂坡》之外,《战宛城》的前一半"马踏青苗",亦属旷古绝今之作。侯老曾以此戏授袁国林,袁仅具形貌而已。今袁国林亦已病殁,侯派岂真成绝响乎!至于《战宛城》后一半,侯老的表演未免过火失态,不及郝寿臣能始终保持权相身分。此外如《战濮阳》、《阳平关》亦皆有独到之处。60年代初,在中央文化部联欢会上演出了一场《群英会》,侯老把黄盖一角让给徒弟马崇仁扮演,而自扮曹操。说良心话,侯老此戏罕见则有之,精彩却未必,实难与郝老比肩。至于《逍遥津》、《煮酒论英雄》诸剧,侯根本不对工,固须让郝老独步矣。 侯老晚年已极少演出。自1956年以来,与孙毓堃、王福山合演过几次《连环套》。侯老一生演戏,给自己立下一条标准,即力所不及的戏宁可不演,也不能偷工减料地勉强去演,使演出走样。故50年代中叶以后便不再演《盗御马》,只从《拜山》演起。惟侯演《拜山》,出场流水只唱四句,其第三句"御马到手精神爽",在""字上耍腔,抚媚而不纤巧,每演必博得满堂彩声。近时青年演员演此戏,无论标榜学侯(如袁国林)或学郝(如袁世海弟子杨赤),皆大唱裘派垛板,未免小家子气(在《拜山》下场时,按老路,窦尔敦应唱大段流水,后来郝、侯、金三派都精简为两句散板,实是一大进步)。就在这一时期,他还同雷喜福多次合演《打严嵩》,亦极精彩。而他最爱演的一出折子戏则为《牛皋下书》。1962年中国戏校纪念萧长华校长八十诞辰有一场大规模演出,侯老演的就是《牛皋下书》(列大轴)。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侯老的戏。此外,他在天津为代替刘砚亭,曾陪杨宝森演过一期(约在1957),成为天津人的意外收获。他还在天津演出三个专场、其中一场是《普球山》(约在60年代初)。这是一出歇工戏,只是长久无人演出,故以稀为贵。而在北京,曾与孙毓堃演过一次《霸王庄》,亦属绝响。


侯老还有三出玩笑戏,皆为绝活。一是《双沙河》的张天龙,40年代前期曾与荀慧生、小翠花(于连泉)、叶盛兰、马富禄合演过;二是《胭脂虎》的庞勋,1948年曾与小翠花、奚啸伯合演过;三是《翠屏山》反串杨雄,演出次数较多。一说,这三出戏中无反串杨雄,而有《秦淮河》的张顺。但《秦淮河》虽为"三小"玩笑戏,张顺这个角色却并非玩笑人物。40年代在大合作戏中曾与小翠花、吴素秋、叶盛兰合演过一次,确有独到之处。另外,侯老的李逵戏亦负盛名,早年常演的剧目如《清风寨》、《丁甲山》;《真假李逵》则与郝寿臣合作过,两人互扮李逵和李鬼;《李逵打虎》只在1958年一次花脸大会上露过一次;《大名府》、《李逵夺鱼》则极少演出。他还有几出黄三泰戏,《英雄会》、《九龙杯》皆脍炙人口,惜晚年都无机会上演了。

关于研究侯喜瑞表演艺术的著述,50年代北京文化局张胤德君曾为侯老记录过《连环套》(包括《盗马》、《拜山》)的表演要领。其中《盗御马》窦尔敦念"此乃是天助某成功也"时的身段动作,峭劲与脆快兼而有之,然而必须有深厚武功根柢才能演得精彩,故侯老晚年不再演《盗马》。又如《盗马》的留书信,《拜山》的掷拜帖,都极有讲究,舍弟同宾曾有专文叙述,此处均从略。今侯派演技已无传人,本文所记,不过浮光掠影,蜻蜓点水,聊为一次"鸟瞰"而已。若夫作深入研究,以挖掘这方面的艺术遗产,则远远不足。而前贤已逝,踵武无人,恐怕终留遗憾于人间矣!

在富连成科班中,习净行而有成就者,侯老之后,""字科有马连昆、刘连荣、苏连汉;""字科有陈富瑞、宋富亭;""字科有孙盛文、裘盛戎、韩盛信等。能""侯派戏者,只有孙盛文。今袁世海为硕果仅存,惟已宗郝派矣。

:""字科其他演员

""字科学员中,有一批长期在本科班任教的老资格,这对富连成的兴旺发达是有功之臣。除雷喜福、王喜秀、侯喜瑞外,首先应该提到的是刘喜益和郝喜伦。科班演本戏、武戏、群戏是叫座的关键。当时无所谓导演,排练武戏全仗六场通透、昆乱不挡、腹笥宽博的教师。在富连成,最早留在科班任教的武戏老师就是刘、郝二位。刘喜益之后则一直由王连平负责,直到本世纪60年代,在中国戏曲学校担任导排大型武戏的老师始终是王连平。而郝喜伦是督教学员练基本武功的老师,还兼负学监的重任。刘、郝之外,还有教花旦戏的金喜堂和教开场戏(如《天官赐福》、《富贵长春》、《财源辐凑》等)的阎喜林。这些老师都是默默的幕后耕耘者,一辈辈成名的演员都是由他们任启蒙教师,为一代代名家奠定了坚实的幼工基础。

我从本世纪30年代开始在北京、天津两地看戏,""字科的演员活跃于舞台上者已很少。记忆所及,有一个旦行演员何喜春,当时还搭班唱戏,但已沦为三四路的配角。记得有一次看高庆奎的《探母回令》,即由何喜春配四夫人,扮相已很憔悴。另外还有一个唱花脸的钟喜久,他是武生钟鸣歧的父亲。三四十年代,钟鸣歧长期搭雷喜福、王玉蓉和程砚秋三个班社,钟喜久也同时在这三处演配角,主要是陪儿子演武戏。如钟鸣歧有一出南派武戏《夜走荆柯山》(扮孙燕),钟喜久即配演秦将王翦。钟鸣歧配王玉蓉演《截江夺斗》,钟喜久配张飞。但有时钟喜久也演文戏,如程砚秋演《红鬃烈马》,便由钟喜久配演《算粮》的魏虎,虽不及侯喜瑞精彩,仍算规矩称职。后程排新编历史剧《费宫人》,《刺虎》一折由钟喜久配李虎,惜我未见过。钟鸣歧初搭班时,不过二十出头,钟喜久年亦不算太老,父子两人还合演过《战马超》,钟喜久演张飞。40年代以后,钟喜久便渐渐不演重头武二花戏,最后也就退出舞台。抗战胜利后,程砚秋重新组班,钟氏父子便不知去向了。(钮骠云:钟鸣歧解放后长期在河北省演出。) 这里附带说几句钟鸣歧。钟鸣歧扮相、身材都不错,嗓子也好。只是从演南派武生戏起家,多少沾染一些外江粗野习气。自搭王玉蓉、程砚秋班后(据说钟氏父子与程有亲戚关系),便力求往正宗武生的路子上靠拢。惟一的缺点是好卖弄嗓子,不管戏情,动辄爱唱嘎调,有一个时期竟落了个"钟嘎调"的绰号。记得有一次在天津,程砚秋演义务戏《龙凤呈祥》,由钟通场扮赵云,在台上一连用了两次嘎调。程到后台便对管事人和吴富琴(程一度倚为左右手)说:"告诉鸣歧,以后让他少使嘎调,听着闹得慌!"此与富连成无涉,因谈钟喜久附带言及,殆本于《汉书·苏建传》叙建子苏武之例也。

2""""字两科演员

甲、生行的"双子星座"

从富连成出身的老生演员,应该说人才济济。但享大名数十年不衰的,也可以说为内外行众望所归的,只有两位,一是""字科的马连良,另一是""字科的谭富英。关于马连良,我在拙著《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曾立专章,该说的都说了;后来马连良先生的哲嗣崇仁兄要为其尊人出纪念文集,又邀我写一专文,并承吴晓铃师在审稿时谬奖。这样一来,我几乎再没有什么可谈的内容了。现在写京都往事,又在这《鸟瞰富连成》的题目笼罩之下,如果把马派创始人连良先生撇开不谈,于情于理皆有不合。因此在写本节文字时,我曾搁笔沉思良久。现在只能多从侧面着笔,结合自己三十多年所看到的马先生的演出,尽量使读者能联想或回忆起这一代名家的音容笑貌,这份答卷或者可望及格了。

我想先谈三件琐事。其一,我在以前谈马连良的文章里曾说及马自出科后即自行挑班,没有为旦角挂过二牌。后来上海的王家熙等先生曾对我加以纠正,说马在出科后至少是给尚小云当过二牌老生,我的说法太绝对。我记得自己还写了承认所言有失的自我批评文章。后来同刘曾复先生谈起,曾老却认为我的话并未全错。盖尚马同台合作,所组的戏班乃是"共和班"'。一班之中不止一个头牌,同时也不止一个老生,这就与专为某位头牌旦角当二牌老生的情况不尽相同。这种事是关系到京剧演出史的,应该进行精确考证。惜我生年既晚,看马连良的戏又是从1932年才开始的,无法根据第一手材料来审思明辨,只能有待治史的专家作认真考订,这里就不细表。其二是多少年来被观众公认,马连良是北派著名老生,且与"南麒"并称,平分秋色。后来听李紫贵先生回忆当年旧事,谈到马连良在南方演出的情况,才知道彼时北方的演员,心目中并未明确以"京派"自居,甚至还长期参加南派戏班演出"海派"剧目。当时如王又宸、马连良等,都曾演过《诸葛亮招亲》、《七擒孟获》这一类典型"海派"戏。紫贵先生所谈皆其亲自耳闻目睹的第一手材料,十分可贵。证以音响资料,亦与李老所言若合符契。1921年,马连良在百代公司录制了一批钻针唱片,其中有一张《对金瓶》,马扮剧中主角韩文瑞,这正是一出不折不扣的海派戏。1925年,马在高亭公司录制了一批钢针唱片,其中有一面《祭泸江》,唱腔有类于南派的"五音联弹",曾受到北方顾曲家讥评。《祭泸江》乃全部《七擒孟获》中的一折,30年代后期中华戏校曾重排此戏,亦大唱"五音联弹"。盖此戏本来自南派,唱腔中有"联弹"原不足怪也。其三是亡友舒璐先生在北京有一位相识李先生,精鉴赏文物碑版,因介绍与我相识。这位李先生也是业余京剧爱好者,昔年出入王瑶卿先生之门,并且与王幼卿一道学过戏。我曾向他请教过王派唱腔,且彼此印证过《四进士》杨素贞在监中所唱大段二黄的唱词。他对马连良是不赞成的,言必称谭鑫培、余叔岩。据朱家溍先生告我,这位李先生也认识先父玉如公。有一次他对先父说:"令郎小如兄虽爱京剧,却有一大缺陷,非先生跨灶之子。"先父问他意何所指,他说:"令郎竟对马连良发生兴趣,又盛誉之,所见似乎太偏了。"其实先父对马连良亦极赞赏,惟平时甚少与人谈戏,故李未之知耳。

以上三事可资谈助而已,下面就记忆所及,谈谈我看过马连良演出的一些印象。我1932年初秋自哈尔滨随家人迁居北京,在古都看戏的经历自此始。当时我住在西单手帕胡同先叔处,距哈尔飞戏院(今西单剧场)最近。彼时西城只此一家戏院,各个戏班轮流在此演出。记得每星期一二夜场为富连成科班的演出日,每星期三(有时加上星期四)由马连良扶风社上演,每星期五(或早期六)由杨小楼永胜社上演。惟星期日昼场无固定班社演出,却经常有好戏。我就是在星期日白天,到哈尔飞戏院看过雪艳琴的《盘丝洞》(压轴是杨宝忠的《骂曹》),荀慧生的《全部十三妹》和言菊朋的《三让徐州》(言先演《借赵云》刘备,中演《战濮阳》陈宫,后演《让徐州》陶谦)。还有一次,我只记得压轴是孙毓堃、侯喜瑞的《长坂坡》,大轴是什么戏却记不起了。而我第一次看马连良的戏,是在某一个星期三的夜场,马演《夜审潘洪》。当时二牌旦角是王幼卿,武生是马春樵,硬里子是李洪福,小生姜妙香,花脸是刘连荣,丑角有马富禄、茹富蕙、马四立等.

   
马连良嗓子最好的时期是1929年、也就是马本人经常提到的"民国十八年"。在这段时间里,他常演的戏固然有《甘露寺》、《借东风》、《四进士》、《苏武牧羊》等,同时也有《探母回令》、《奇冤报》、《骂曹》等唱工繁重的戏。他的"金嗓子"阶段大约维持了两至三年。到1932年秋,也就是我开始看马连良的戏的时候,听老观众(包括我的表兄傅和孙先生)说,他的调门已呈下降趋势,无复昔时正宫调的盛况了。在这一阶段,即1932年至1934年,我看扶风社的戏以传统剧目居多,如全部《朱砂井》、全部《清风亭》等。值得一谈的,是他后来不再上演的一出传统戏《假金牌》。这出戏与今天从地方戏移植过来的《孙安动本》情节相近,主角名孙伯阳。马贴演此戏,海报上有个副标题:"张居正计调孙伯阳"。此戏的前一折名《三上轿》,写张居正之子逼娶民妇的故事,王幼卿在扶风社时于《假金牌》的前场就演过此戏。所以名"三上轿",指被逼再嫁的那位女主角因不忍离开原来的夫家(包括她的公婆、已死的丈夫和未成丁的孩子)而几次要上轿都没有上去,最后在轿中用剪刀自杀。这一折是由梆子腔移植过来的,旦角唱做均很吃重。而孙伯阳,正是由于张居正如此无法无天才出头干预,要为民请命的。《假金牌》一折,写孙伯阳窥知张居正有图谋不轨的劣迹,准备同张一拼到底。张乃假传圣旨,用金牌调孙进京,然后置孙于死地。不想金牌是假,被孙的夫人识破(孙妻当时由何佩华扮演),孙没有上当,终于取得最终胜利。马连良演此戏,扮相很简单,只是纱帽官衣,挂黑三。唱工不太多,念做则很吃重。这戏与马常演的《盗宗卷》、《打严嵩》等官衣戏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分量较重。马连良演来,于洒脱机警之中时时流露出一股正气,这就不同于《打严嵩》的以诙谐游戏取胜。盖《假金牌》的表演手段基本上属于现实主义的,而《打严嵩》的邹应龙玩弄严嵩于掌股之上,则近于超现实的浪漫情趣的主观愿望,虽使观众感到痛快淋漓,却缺少绕梁三日的袅袅余音。从艺术效果来看,我更爱看马连良的《假金牌》。遗憾的是,当有人提出张居正作为明代后期的宰辅,还应算是正面人物时,马连良便毅然把《假金牌》停演。而我在第一次看过这出戏以后,很想再欣赏一次马先生的精湛表演艺术,却永远失去机会了。

扶风社在1935年以后,阵容更加整齐。二牌青衣由王幼卿改为黄桂秋,小生则由出科不久的叶盛兰加盟,另外还有一个资深底包小生张连升(不知此人是否富连成出身)也在班内。武生因马春樵年事渐老,增加了新出科的生力军杨盛春。丑角仍为马富禄、茹富蕙双上。只有李洪福、刘连荣一仍旧贯。在这一阶段,马连良贴的戏码也格外硬整,如《十道本》、《九更天》双出,《借赵云》、《三字经》双出,以及从《一捧雪》、《审头》一直演到《雪杯圆》、《祭雪艳》,马一人前扮莫诚、中陆炳、后莫怀古。其中有一场戏值得一提,即马前演《借赵云》,后反串《打面缸》,马演花旦,扮周腊梅。叶盛兰反串王知县,马富禄反串张才,只是不记得四老爷由谁反串了。


在这期间,有一场义务戏极为罕见,当然也十分精彩。由杨小楼、郝寿臣与马连良合作,郝演《造白袍》的张飞,马演《连营寨》的刘备,最后由杨小楼演《战猇亭》的赵云。记得景孤血先生对此有一评论。大意是,在《火烧连营》一场,范宝亭、许德义分扮韩当、周泰,如两只下山猛虎;及杨小楼的赵云出场,东吴的这两员大将竟变得渺小闒茸,仿佛老鼠遇见了狸猫。在我的印象中,不少人都说杨小楼的台风如天神一般;而我的感性认识,以杨小楼此戏的赵云出场最似天神降世。至于马连良唱《哭灵牌》的反西皮,据贯大元先生谈,是马私淑贾洪林的得意之作。不过在我的记忆里,马此戏的反西皮唱法与贯先生教给我的路子并不相同(贯先生此戏是贾亲传),倒更接近孙菊仙、时慧宝一派。可惜这出戏未留下任何音响资料,想取得印证竟一点也不可能了。

1936年秋,我从北京转学至天津南开中学就读。这时天津中国大戏院建成开幕,由马连良首期演出,第一天打炮戏为《借东风》,并由马本人开场跳加官,马富禄跳财神。这时马的二牌旦角为林秋雯。但林只是唱二旦的材料,很快就感到吃力,不能胜任。到1937年,张君秋崭露头角,扮相好而嗓音甜,马乃邀张长期合作。马自1937年至40年代所排新戏如《串龙珠》(与郝寿臣合作,只合演了一次,郝即基本上息影)、《临潼山》、《春秋笔》、《十老安刘》等,张君秋、叶盛兰如左辅右弼,一直与马合作。其中《临潼山》只演了一场就未再演出,其他各戏都成为马的保留剧目。及张君秋、叶盛兰皆自挑大梁,马的二牌旦角先后换了李玉茹、言慧珠、杨荣环等;50年代初,一度用罗蕙兰。直到北京京剧团成立,马、谭、张、裘四梁四柱的局面形成,才真正解决了马的旦角合作问题。 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天津英、法租界暂时成为一块苟全性命的绿洲。马连良为维持天津中国大戏院班底的生活,曾一连演了近两个月的日场戏。配角除叶盛兰改为姜妙香外,都是扶风社旧人,即张君秋、李洪福、马富禄、刘连荣等。马把多年不演的老戏都轮番演出,我乃有机会看到马的《打登州》、《捉放曹》、《焚棉山》等。40年代,马有一次到津演出,配角一度改为袁世海、李多奎,我乃有机会看到马的《要离刺庆忌》和《白蟒台》及《三顾茅庐·博望坡》等。总之,自1932年起,只要马连良演过的戏,我能看到的总尽量争取现场观摩。其中也有难得一演的,如《战宛城》、《洪羊洞》等,虽不是精彩之作,也算未失之交臂。至于马与郝合演的《串龙珠》,只演一次即不再演出的《临潼山》,还有与金少山合演的《渭水河》等,因我不在北京,只能通过收音机播送的实况洗耳恭听。当然,他晚年不再演出的靠把老生戏如《定军山》、《珠帘寨》等,只怪我生也晚,无缘得见,也就不算遗憾了。

说到谭富英,成名相当早。1921年百代公司请人灌制钻针唱片,在老生行中,余叔岩的六张唱片当然最受欢迎;而马连良在当时虽已很红,却因嗓子只吃扒字调,他录制的唱片并非十分畅销。与余、马同时,谭富英刚出科不久,也录制了几张唱片,其中与王连浦合演的《法门寺》,一时成为家喻户晓的抢手货。记得在20年代中期,无论大街小巷,大人小孩,几乎每人都在摹仿刘瑾和赵廉的对白:"(净)下面跪的敢是郿坞县的县太爷吗?(生)臣不敢赵廉。"而"小傅朋他本是杀人的凶犯"也成为时髦的唱段。它如富英在物克多公司所录的《洪羊洞》,在高亭公司所录的《南阳关》、《搜孤救孤》、《珠帘寨》、《定军山》等,都备受欢迎。我在1932年从东北定居北京之前,对谭富英已有较深印象。等来北京后,发现谭富英尚未组班,只给一些旦角挂二牌,因此看他的戏并不多。直到1934年富英正式挑大梁后,才有机会常看他的戏。


谭富英初挑大梁,由于嗓音爽亮甜脆,一时颇能叫座。二牌旦角是程派青衣陈丽芳,武生茹富兰(有时也兼演小生),丑角慈瑞泉,花脸刘砚亭,花旦计砚芬(艺名小桂花)。稍后其岳父姜妙香也加入演出,阵容更为齐整。他除演《失·空·斩》、《四郎探母》、《定军山》等重头戏外,平时多演双出,如《游龙戏凤》后面加演《碰碑》,《南天门》后面加演《黄鹤楼》,《盗宗卷》后面加演《南阳关》等。美中不足的是,演双出时总有一出不大卖力,真正过瘾的还只是其中的一出。他和马连良两人都爱贴《桑园会》、《打鱼杀家》双出。从我直觉的印象,谭的《桑园会》优于马,马的《杀家》胜于谭。后来看得多了,从老顾曲家那里听得也多了,才知道自己的感受是有确据的。富英的《桑园会》是乃翁小培先生亲授的(小培的《桑园会》我也见过,唱念做均好,确有实受),而小培此戏又得之于其师许荫棠。据谭元寿告我,《桑园会》是奎派戏,应有王帽戏功底才演得好,孙菊仙、双处以及许荫棠皆优为之。故富英从小培学得此戏亦有特色。而连良的《打鱼杀家》因早年屡与王长林合作,手眼身法皆有准谱,故马演来倍见精彩。由此可见,即使是名演员,某戏倘得真传,其演出水平也会较侪辈为优。


我在《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曾特别指出谭富英《南阳关》的引子,三句都有满堂彩声,堪称"名句"。其实谭的《战太平》演得也很有特色。李少春拜师余叔岩后,首演《战太平》,一时轰动。为此我特意又看了一次富英的《战太平》,发现富英的《战太平》是真情流露,是从肺腑中流淌出来的一腔忠愤之气,因此其身段表情均浑然天成,无丝毫造作雕琢之处;而少春则一招一式都不敢离谱,反而显得拘谨放不开。及天长日久,少春已渐忘当年所下的刻板功夫,因而去余派日远,反倒有点泛滥无归。而富英的演出虽前后相距数十年,却一直有准谱。这两年利用电视屏幕与音响资料,拍摄成不少音配像的戏曲片,乃有机会重聆富英的实况录音。我发现他在《战太平》和《定军山》里所唱的快板,真到了杀渴解气的程度,不仅气势雄浑奔放,而且珠走玉盘,爽脆有口劲。纵有先天禀赋,倘无后天的基本功,也无从臻此佳境。在拙著《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对富英晚年表演指疵过多,为此亦遭物议。但我也不同意今日有的评论家对富英一味赞誉有加,不嫌溢美。这样的评价易使后之学富英者进入误区,反而去谭益远。不论是为了振兴京剧还是总结过去经验教训,仍以认真总结、实事求是为好。


无论是潇洒大方、玲珑剔透的马连良,还是悃愊无华、真凿实砍的谭富英,"俱往矣"!而今日的"风流人物"又当属于谁何呢?泚笔至此,不禁怃然为间,"予欲无言"矣!这里似乎用得着《兰亭序》的结尾语:"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乙、"四大名旦"以外的旦行名宿于连泉

富连成科班尽管培养了不少旦角,但旦行演员的命运总是不幸的多。""字科六大弟子中的云中凤中年夭折,其辉煌的艺术仅昙花一现。""字辈的李连贞,习青衣,人们本亦认为他很有前途,不久也就病殁。特别是""字科,仲盛珍还未出科已负盛名,可惜二十几岁即患肺痨病夭折。朱家溍先生有文盛赞其艺,但我到北京后他已早离人世。仲盛珍以后,陈盛荪工青衣,刘盛莲工花旦,都是十分了得的人才。陈是陈德霖的侄子,扮相略清苦,唱做都是一时上选;刘出科后艺事大进,不仅是""(小翠花即于连泉)传人,且深得王门(王瑶卿)法乳,吴祖光先生的成名作《风雪夜归人》,即是以刘盛莲为模特的。可惜这两人都病故于30年代。及""字科倔起,李世芳和毛世来堪称一对璧人,一时瑜亮。毛世来后来扮相日非,晚年久羁长春,盛名远不及当年。李世芳入梅门后声誉鹊起,人们认为足可传梅先生衣钵,可惜乘飞机罹难,又是夭折而亡。屈指算来,舞台生命力最长,艺事最精,足以称得上承前启后的旦行名宿,惟有艺名小翠花的于连泉一人而已。1966"文化大革命"如暴风骤雨席卷人间,先后弃世者,有马连良、王少楼及于连泉诸人。王、于之逝,我当时正在贯大元先生家做客,噩耗传来,贯老为之惊心动魄,悲从中来。这样一位杰出的旦行表演艺术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尘世。事隔多年,我见到了于连泉先生的弟子陈永玲和哲嗣于世文,犹不禁唏嘘感叹,有不堪回首之痛也。

自王瑶卿以后,几十年来,"四大名旦"基本上代表了,或者说垄断了京剧界"旦行"的天下。在四大名旦之外,如徐碧云、朱琴心、黄玉麟(绿牡丹)等,皆旦行之翘楚,惜均未能全始全终,只""了一阵。黄桂秋后半生在上海扎根,有较大影响,然而自其逝世,亦濒成绝响,有人琴俱亡之叹。惟独于连泉自出科后,一度与尚小云合作,后来梅、程也都曾同他携手同台。长期独挑一班,始终拥有大量观众。以花旦而独树一帜、且经久不衰,是真有艺术魅力之明证。俏无十年浩劫,他肯定仍能发挥余热,为京剧艺术继续做出贡献,其影响必不下于四大名旦也。

于连泉自幼坐科喜连成,艺名小翠花。初与同科的于连仙(小荷花)和久搭高庆奎、谭富英两班的计砚芬(小桂花)齐名。于连仙有一段时间长期跑码头,30年代末回到北京搭班唱二旦,40年代即病殁;计则人老珠黄,最后也没没无闻。独小翠花长期在北京挑班,兼演闺门旦、泼辣旦和刀马旦,能戏极多,而庄谐并擅。年轻时他与梅兰芳同师事路三宝(玉珊),也受教于王瑶卿。因他专工花旦,故亦兼得杨小朵、余玉琴、田桂凤之长。他演《醉酒》,与梅先生早年平分秋色,异曲同工,戏路更接近余玉琴、路三宝。中年以来,多演泼辣旦即荡妇型人物,《挑帘裁衣》、《坐楼杀惜》、《翠屏山》、《战宛城》一时脍炙人口。但我更欣赏他的闺门旦小戏,如《拾玉镯》、《得意缘》、《荷珠配》、《打樱桃》等,潜气内敛,不瘟不火,庄谐得中。至于近于舞剧之《小上坟》、《小放牛》,鬼剧《红梅阁》、《活捉》和久不上演的《阴阳河》,实为""派戏之绝唱。我还看过他与梅兰芳合作的《樊江关》,与尚小云合作的《梅玉配》,更是铢两("")悉称,精彩绝伦。当然,他还有几出黄色奸杀戏,如《双铃记》(即《海慧寺·马思远》)、《双钉记》(即全部《钓金龟》)、《杀子报》等,从剧情看自当批判,而从演技看则值得借鉴。
 

小翠花的表演艺术最难能可贵处,即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乃至信口谈吐、眉目神情,无不从妇女现实生活中提炼摹绘出来。也就是说,他不但掌握了一般市井妇女言行举措的生活习尚,甚至也窥透了女性私生活中的精神世界,甚至在现实生活中,真正的女性对自己身上独有的语态行踪和心灵上特具的细微思想活动,都没有能体察到如此细致慰贴,而作为男性演员的小翠花,却不但能丝丝入扣地表演出来,而且还升华到高品位的艺术境界,这就不能仅用什么糟粕或鄙俗之类的评价去一笔抹杀了。我们从京剧大师身上看到写意艺术的超越于生活表象的美,却同样也从小翠花身上体察到植根于现实生活的写实艺术的深入于腠理内心的自然美。看到这一层,才谈得上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表及里和遗貌取神等等艺术上批判地继承的真谛。从京剧旦行这一方面说,四大名旦在艺术上所已达到的出神入化的境界,我们同样能在小翠花表演艺术的领域里寻得出、找得到。如果说四大名旦的表演是不朽的艺术精华的代表,那么小翠花的艺术成就同样是不朽的,是值得深入挖掘、钻研并予以传承、借鉴的。

在我所看到的所有小翠花的演出中,最不能忘记的有三场:一是1936年在天津大义务戏演出中与马连良合作的《坐楼杀惜》。我看过马和李玉茹、赵燕侠合演的此戏,也看过小翠花和雷喜福、奚啸伯合演的此戏,都不及这一场马、小合作印象深、魅力大。二是40年代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与萧长华等合演的群戏《错中错》,主角的戏并不多,但关目紧凑,表演认真,做到了全台演员"一棵菜",给人以十分完整和谐的印象。从而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主要演员特别卖力使观众感到过瘾固然是好事,但演出的最圆满效果还在于每个演员不仅对被分配的角色能演得胜任愉快,恰如其分;而且人人投入,个个称职,自始自终一气呵成。有些剧团只重"红花"而轻视"绿叶",便达不到完整无缺的效果。我对那场《错中错》之所以永志不忘,原因正在于此。三是1948年在北京看到的小翠花、奚啸伯、侯喜瑞合演的《胭脂虎》,除演员珠联璧合外,主要在于最后一场小翠花、侯喜瑞两人的演技纯熟,"盖口"严紧,表演俏皮;且两人极少合作,使观众感到千载难逢,机会难得。

1957年反右前夕,小翠花在北京各家剧场上演《活捉三郎》和《海慧寺·马思远》,结果主其事者被划为"右派",小翠花本人也胆战心惊,进退维谷。其实这是一次非常不明智的蠢举。我个人事后追思,感到主办者并非""派真正知音。小之所长,如前所说,可演之剧目正多。倘以《小上坟》、《小放牛》、《拾玉镯》、《荷珠配》等戏作示范演出,再加演《打杠子》、《一匹布》、《打刀》、《小过年》、《打灶分家》等玩笑戏助观众解颐,不但能收到良好艺术效果,而且也不致使剧坛闹得乌烟瘴气。实际上,小翠花从此一蹶不振,一身绝技胡里胡涂地被埋没,使花旦人才基本上绝了种。千秋功过,孰得孰失,令人真无法评说了。

丙、""字科的净行演员

""字科净行演员,以王连浦崭露头角最早,未出科即""。王艺名小金钟,以唱铜锤为主。百代公司钻针唱片曾录有王的《法门寺》、《碰碑》等剧目。惜早夭。

1932年到北京后,最先注意到的是马连昆。据刘曾复先生谈,马连昆会的戏比侯喜瑞还多。尤为难得者、马连昆既能唱架子花,也能应铜锤工,有时还能演武二花,堪称全材。20年代末,李万春、王少楼自斌庆社出科到天津中原公司剧场演出,压轴为王少楼的《定军山》,由马连昆配夏侯渊;大轴为李万春的《战冀州》。这两出三国戏时间顺序上有问题。《战冀州》在前,如果演全,夏侯渊应出场与马超有一场开打;《定军山》则在后,夏侯渊被黄忠刀劈马下。当时排戏码的管事人一时疏忽,竟把《定军山》排在《战冀州》之前,如果照规矩表演,势必形成夏侯渊死而复生的尴尬局面。马连昆得知情况,明知已无法改戏,便说:"不要紧,交给我了!"及《斩渊》上场,黄忠使拖刀计后,马连昆的夏侯渊竟未翻抢背落马,而是"哇呀呀"一声怪叫,逃下场去。及黄忠下场,夏侯渊再行出场,加念一段台词:"黄忠老儿杀法利害,若非某家马快如飞,险遭不测。众将官,回覆魏王去者!"《定军山》就是这样结束的。当时观众不禁大哗,及《战冀州》上场,观众始参透个中三昧,佩服马连昆的急中生智。此事是先姑丈何静若老先生所亲见,较其他传闻更为可靠。但我在这里所要强调的,却是马连昆演夏侯渊乃应的武二花这一工(此角本钱金福、刘砚亭应工,一般架子花是演不了的)。我曾见马配谭富英演《珠帘寨》的周德威,亦与此相类。这说明马的戏路宽,能戏多。

马连昆演铜锤戏,如言菊朋演《捉放曹》、《二进宫》,皆由马配曹操、徐彦昭。1936年夏历腊月祭灶日,余叔岩在吴宅堂会演《碰碑》,由马连昆配七郎。金少山演《白良关》,马连昆、裘盛戎皆为金配演过尉迟宝琳,都属铜锤应工。至于架子花原是马的本行,我第一次看马连昆的戏,就是在高庆奎班中演前三出,马演《取洛阳》的马武。30年代,马长期搭雷喜福班,两人演《打严嵩》,列大轴,竟博得满堂彩声,足见马的艺术高明。

相传马连昆有三出绝戏,即《法门寺》的刘彪、《四进士》的姚廷椿()和《辕门斩子》的焦赞。前两戏我未见过,而《斩子》的焦赞却真是"一绝",不但脸谱精美,身段抚媚,而且连插科打诨都有准谱。演至穆桂英跪帐,焦赞的每一微小动作、短暂亮相都美不胜收,尤以扛起"降龙木"手舞足蹈的动作,寓诙谐于爽朗之中,把焦赞的个性表露得令人心旷神怡,平生确未见过第二人。这样一个几乎臻于全材的花脸,却因在台上经常开搅,终于各个班社无人敢聘用,最后穷愁潦倒而死。马连良1929年大红大紫时,马连昆是搭在他的班里的。后来不知为了什么芥蒂细故,马连昆竟因当场开搅而被辞退。据王金璐先生说,马连良有一次演《问樵闹府》,马连昆配葛登云。在老生唱二黄原板之前,花脸例应唱四句原板,第三四两句,照大路都唱"今夜晚在府中安然睡稳,到明日待老夫差人找寻",那天马连昆第四句竟唱起垛板:"待老夫,明日里,到庄前,和庄后,庄东庄西庄南庄北庄里庄外四面八方一处一处派人找寻。"这样一唱,台下哗然,弄得马连良该接唱原板时竟张不开口,等唱了出来台下也无法听清。这场戏一结束,马连昆就被辞掉了。金璐还说,刘宗杨初组班,邀马连昆合作,以《连环套》打炮。因宗杨的父亲刘砚芳(杨小楼的女婿)不肯多给马包银,马存心不想"伺候"。及演出当天,演到黄天霸《拜山》一场,刘宗杨"说马"之后,马连昆竟不照规定情节向下发展,竟自改台词,念道:"有这等事,果然是好马,待某下山走走。"念完便下场,把黄天霸一人给撂在台上了。凡此之类、不一而足。我本人40年代在天津,看谭富英、侯玉兰合演《南天门》,压轴为杨盛春、马连昆合演的《战濮阳》。马扮曹操、扑火一场摔过抢背后,竟指着台口的电灯泡念道:"险哪,差点儿碰着电灯头!"虽于剧情无大碍,终嫌游离于角色之外,有欠严肃。 关于马连昆开搅的轶闻趣事,刘曾复、王金璐两位先生还对我讲过一些;我在30年代,听先姑丈何静若先生和先姨外祖张醉丐老先生也说起过。因记忆不够确切,这里就不一一细表。总之,马连昆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艺术,终嫌于戏德有亏。其自食恶果,亦非偶然,真宜引为鉴戒。与马连昆同科出身的另一位净角,名苏连汉,在三四十年代经常搭各名家班社演出。苏戏路甚宽,艺亦可取,惟嗓音干涩,念白似勉强用力从喉底挤出,听起来相当吃力,且音色欠美。苏搭程砚秋班甚久,程班主要花脸为侯喜瑞,而无铜锤花脸,有时便由苏连汉应工。我在程班曾见谭小培演全部《失·空·斩》列压轴,侯喜瑞马谡,鲍吉祥王平,慈瑞泉、李四广分演老军,可谓阵容齐整。惟由苏连汉扮司马懿,唱得十分难听,真有"打鸭子上架"之势。及李少春拜余叔岩后自挑大梁,苏亦为少春配戏。后少春与袁世海合作,苏始离去,而不知所终。

""字科花脸中舞台生命最长,所搭班社亦足以有用武之地,是刘连荣。我自1932年到北平开始听戏,刘连荣即长期搭梅兰芳的承华社和马连良的扶风社。梅先生晚年演《别姬》、《宇宙锋》及《西施》等个人本戏,项羽、赵高、吴王夫差等皆由刘连荣配演;中年经常演出的《凤还巢》、《刺虎》,周公公和李虎亦非刘莫属。但我认为刘配梅先生演得最精彩的一出是《春秋配》的"砸涧",刘扮侯尚官,确实起到绿叶衬红花的鲜明作用。而刘在扶风社配马连良,如《清官册》的潘洪,《四进士》的顾读,《苏武牧羊》的单于,《打登州》的杨林,亦为马所倚重。马排《淮河营》,刘扮刘长;排《春秋笔》,刘扮檀道济;以及继郝寿臣之后为马配《串龙珠》的完颜龙,不但戏很吃重,而且演出有效果。盖刘既能做戏、可应架子花,抑且能唱,故潘洪、檀道济大段唱工,在刘皆可应付裕如。刘晚年还一度任梅剧团的团长,已属元老地位了。 但刘虽为""字科演员,开始学老生,到最后才归工唱花脸。故有些花脸戏乃是比他稍晚的孙盛文(富连成的资深花脸教师)所授。我为此曾亲自向翁偶虹先生请教过,翁老告以确实如此。则师弟可以教师兄,亦佳话也。

""字科还有一位花脸演员王连奎,我曾见其配雷喜福演《群英会》的黄盖,艺事较平庸,规矩而已。

丁、""字辈的丑行演员

上一节谈""字辈的花脸演员,知名者有四位之多。到了""字辈的净角演员,就记忆所及,只想到一位陈富瑞。此人特点是奇胖无比,连勾脸谱都费事。30年代,我看过他配时慧宝演《洪羊洞》的焦赞,由于脸盘太大,几笔黑道在白色底盘上竟成了写意派山水,几乎"意连笔不连"了。他长期搭李万春班,班内一度用两位花脸演员,一是王永昌,一即陈富瑞。王永昌已经够胖,但犹逊陈一筹。陈如从守旧台帘上场,须侧身斜出才走得出来。他配李万春演全本《武松>,扮蒋门神,"鸳鸯楼"一场,被武松杀死后有意往扮张都监的演员身上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观众往往引为笑乐。但陈艺事不凡,能戏亦多,为净行一时上选人才。惜身躯过胖,有些戏他已唱不动,终为条件所累。

至于""字辈丑角,在我记忆中亦只想起一位高连峰。他长期搭马连良班,演一些不重要的扫达角色,如在全部《胭脂宝褶》"遇龙馆"一折中演酒保,虽无特殊表演,却能称职无疵。而从富连成出身的优秀丑行演员,几乎全集中在""""两科。这里只谈""字科的名丑。文丑一行,从风格上划分,一般说来有两大类型,即圆熟与冷隽。两者兼而有之、我见到的老一辈演员只有萧长华先生一人而已。萧老之外,慈瑞泉偏于圆熟,郭春山则长于冷隽。

""字科文丑中,马富禄、茹富蕙、高富权(艺名七岁丑)、高富远四人之名最著。此外尚有一傅富铭,艺名笑而观,出科后长期在天津搭班,乃鲜为人知。马富禄、高富权属于圆熟类型,茹富蕙、高富远则属于冷隽类型。冷隽者近雅,圆熟者易俗。但丑行表演,并不摒弃"",故""亦有俗的好处。俗不等于粗野,更不等于低级趣味。倘俗得恰到好处,便是丑行表演上乘境界。相反,如冷隽一派故意求雅而失之矫揉造作,亦有卖弄之嫌,还不如俗而能本色者为优也。马富禄嗓音最好,功底亦深,中年前后,扮彩旦有时比同台的花旦扮相还漂亮。1932年,我第一次看马富禄配荀慧生演全部《十三妹》,扮《能仁寺》一折的赛西施,其光彩竟胜过同台扮张金凤的王盛意。进入40年代,额纹加重,便无复昔年丰韵了。

马富禄离开荀慧生的留香社后,长期与马连良合作,直到十年浩劫发生为止。二马合作诸戏,如《胭脂宝褶》(连良白怀,富禄金祥瑞)、《打登州》(连良秦琼,富禄程咬金)、《四进士》(连良宋世杰,富禄万氏)、《法门寺》(连良赵廉,富禄贾桂)、《调寇审潘》(连良寇准,富禄马牌子),《打严嵩》(连良邹应龙,富禄严遐),皆珠联璧合,严丝合缝。其中富禄尤以马牌子为神来之笔。但马富禄不长于韵白,故汤勤、蒋干、张文远及《苏武牧羊》卫律等便难展其长。马富禄爱抱演老旦,然实未高明,故《清风亭》贺氏、《八大锤》乳娘、《桑园会》秋母等,虽久傍连良,终嫌望之不似。惟以嗓音亮、中气足、劲头准等得天独厚的条件,只要他在台上卖力,临场发挥总会使观众提神醒脾,感到解渴过瘾,故其叫座力终始不衰。十年浩劫中被迫害致死,是很可惜的。

茹富蕙嗓音不及马富禄,但气质远胜于马,成名较早,四大名旦中的梅、程两家,均曾倚重他。以艺术风格论,马圆熟而茹冷隽,马浊而且能俗不能雅,茹则雅俗共赏,具有灵气。马早年恃有武功,每爱串武丑,以致遭傅小山公开反对,攫走其鬃帽;茹则只能演文丑,且彩旦亦非所长。惟茹有书卷气,凡用韵白的角色,茹皆优为之。杨宝森挑班后,一度用茹富蕙配演,不独《乌盆记》的张别古,《审头》之汤勤,茹演来十分出色;即《洪羊洞》之程宣,《伍子胥》之渔丈人,戏不多而从规矩中见气度,亦令人击节称赏。惟马有时独演一出,如《绒花计》、《送亲演礼》之怯与侉,《连升三级》之市侩气十足,则胜茹一筹。而茹之崇公道(《女起解》)、马兰(《庆阳图》),视萧老亦无多让。惜天不假年,全国解放不久,茹即病逝,惜哉!

高富权出科后搭班甚多,及李盛藻出科自挑大梁,高搭其班为时最久。嗓不及马富禄而较马一为规矩,有马之熟而无马之俗,但不及马台风大方,头脑灵活。李演全部《火牛阵》,高前演齐王后扮把关皂吏,甚精彩。李演《四进士》,高先扮混混后扮看堂人,戏不多而富有烘托力。戏路与马富禄相近,马搭班多,价码亦高,有的戏班则邀高为配,一时亦甚受欢迎。惟中年得病暴卒,十分可惜。

舞台生命较长,艺亦相当出色,人缘又好,厥惟高富远。高富远属于冷隽一路,出语不多而往往一鸣惊人,做戏不火而能以少胜多。曾长期搭尚小云班,亦不时与马连良、小翠花合作。我平生最欣赏高富远的两出彩旦戏,却并非重要角色。一次配马连良演《三娘教子·双官诰》,高扮大娘张氏,于下场时念对儿云:"虽然徐娘半老,亚赛深州蜜桃。"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反使满座解颐。故连良亦对之开玩笑,有"凤冠霞帔无有尔的份,只好到大街之上拉客人"之语,亦一本正经,无油滑气,使台下气氛立时活跃。另一次配小翠花、萧长华演《打杠子》,前场加演"回娘家",高扮娘家妈妈,与小翠花插科打诨,把一场粗俗鄙俚的戏演得含蓄雅驯,当时捧腹而回味无穷,今殆成绝响矣。高富远解放后长期在中国戏曲学校执教。1958年戏校勤工俭学,在吉样戏院有一场义演,大轴为李桂春(小达子)主演的《独木关》。高富远扮张士贵,王福山和钮骠分扮老军,红花绿叶,相得益彰。在此之前,高曾陪雷喜福、侯喜瑞演《打严嵩》的严遐,陪雷喜福、小翠花演《坐楼杀惜》的张文远,皆不及他演的张士贵精彩。高于十年浩劫中病逝,冷隽一派的文丑也从此后继无人了。

马、茹二高之外,尚有一傅富铭,艺名笑而观。30年代初长期在天津春和戏院当班底。我1934年在津,尚及见其演出,如《大名府》李固、《铁弓缘》石公子等。及我1936年重到天津,就看不到他了。我对此人演出印象不深,惟觉其本分规矩,不抢戏做(是班底本色)而已

戊、连富两科的武生和小生
  
富连成的群体武戏是极有特色的。自20年代后期直到解放后的中国戏曲 学校、武戏总提调(或者说总导演)一直是王连平。这连其他培养戏曲人才的单位如中华戏校、荣春社、鸣春社乃至天津的稽古社,提起王连平,称得上"有口皆碑"。当""字辈学员大量出科之后,富连成一度只靠叶盛章挑大梁支撑局面,自《酒丐》而《徐良出世》,而《藏珍楼》,而《智化盗冠》,而《白泰官》,主角是叶盛章担任,编、排、导则始终离不开王连平。尽管 我们在舞台上看不到王,但作为富连成功臣之一,王连平必须大书特书。


""字辈到""字辈,武生行中榜上有名的,就我所知,逐一列出:一、何连涛;二、骆连翔;三、沈富贵;四、苏富恩;五、钱富川;六、茹 富兰。其中尤其要大书特书的是茹富兰。我为什么把他列在最后?因为谈过武 生,便谈小生;而茹则先演小生,后改武生,而在执武生界牛耳后有时仍演 武小生(偶亦演文小生)。他演武生得杨小楼之一体,而演小生又能继程继先 之衣钵,实在是一位难得的人物。  

  
何连涛成名最早,但到30年代后期已沦为二路武生。吃亏在于嗓子不好和扮相略差,但他的表演却是老成人仪型犹在。我看何的戏时,何已渐不为 世所重,在戏班中只唱二路角色或在开场时贴一出单挑戏。我见到的何的单挑戏,有《金锁阵》、《擒张任》等,都是开场即上,后面还有挂二、三牌 的主要武生演压轴或中轴,人们已不大知道这个武生就是曾经""过的何连 涛。记得有一次看雷喜福《借东风》,"借风"前场有赵云起霸,一出场竟使 观众眼前一亮,原来这个扮赵云的大武生乃是何连涛。虽仅一场戏,却给人 以不可磨灭的印象。因思在任何行业中都不宜以成败论人,而真正被埋没的 有真才实学者自古迄今更不知有多少,本不仅梨园界为然也。  
  
骆连翔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他不但演武生,而且演武净。有人说他在台上表演显得笨拙,我却看到他功底坚实、举手投足皆有准谱的主要方面。在他的舞台生涯中,有极光荣的一页,如他曾配杨小楼演过《金钱豹》的孙悟空,直到他晚年还有人一谈起此事便如数家珍,称其难得。他是富连成留科效力的"元老"之一,却有着一页耻辱的历史,即他曾动手打过萧长华老师,一度被逐出过富连成。当然,到后来他承认了错误,又回科效力,而萧老也 原谅了他。在富连成报散之前,骆连翔一直留在科里。直到19571958年,中国戏校两次勤工俭学演出,由三位武旦"领衔"演出《大泗州城》,骆先演 青龙后演白虎,仍活跃于舞台上。可惜在解放后我未再看到他主演的拿手戏 了。 骆连翔的武生戏,长靠戏如《挑华车》高宠,短打戏如《溪皇庄》尹亮,演得都很出色。而武净戏则以《洞庭湖》的杨幺最擅胜场。"水擒"一场,三张半翻台蛮而下,全身披挂,干净俐落,稳如泰山。《嘉兴府》的鲍赐安,也很见功夫,仅逊于武净名宿许德义。富连成有一出独有武戏,故事出于《左传》,名《登台笑客》。我看过此戏两次,骆连翔演齐侯,勾白脸,穿改良靠,插短雉尾,纯属海派扮相。此戏演齐侯辱四国使臣故事,目的为了招引其母萧氏发笑,终于引起战祸,齐侯败绩。开打虽不繁重,编排戏路却较特殊。自富连成报散,诸演员星散,此戏恐亦失传了。
  
沈富贵主要演黄派武生,有时亦兼演武老生,在群戏中有时还配演二路武生,亦属多才多艺者。凡黄派戏如《百凉楼》吴桢,《溪皇庄》褚彪,《大名府》卢俊义,皆由沈应工。《洞庭湖》的岳飞,是老生应工的主角,多由李盛藻主演;但有一次李患病,即由沈代演,仅唱工稍逊。我还看过沈演的武老生戏《磐河战》(扮公孙瓒)、《战岱州》(扮周遇吉)。他如《九龙杯》的李七侯,《恶虎村》的李堃都是二路武生,沈亦优为之。沈还有一出极特殊的戏,即《马思远》中扮演满大臣。我看富连成演出《海慧寺·马思远》,自刘盛莲至毛世来,除有一次由叶盛兰扮满大臣(名舒明德)外,其他场次均由沈富贵扮演。我看沈所演诸戏,都是挂髯口的,独《马思远》为俊扮,亦一例外。  

当富连成""字科人才辈出时,绝大部分武生戏均由杨盛春主演,连高盛麟都很少轮得上。及""字辈人才纷纷出科,武生戏则专靠苏富恩独撑局面。当时叶盛章挑大梁,有时竟以《青石山》王半仙列大轴(此戏叶得王长林亲传)。凡叶所演戏,皆由苏与之合作。短打如《三岔口》任堂惠,长靠如《青石山》关平,群戏如《大名府》燕青,都由苏富恩扮演。苏扮相、身材以及娴熟的武功,皆相当中看,嗓音亦较杨盛春为优,只是始终在科班效力,从未搭班演 。故非富连成的老主顾皆不甚注意他。当时叶盛章的《三岔口》和《巧连环》,我每演必看。《三岔口》最早由杨盛春配演,继则苏富恩,后来则为黄元庆。叶后来与盖叫天、李少春合演,已是富连成解散后的事;如以在科班内演出而 论,实以叶、苏合演为最精彩。老本《三岔口》有任堂惠在屋顶揭瓦打刘利华的表演,最初的演法是武生站在桌上(喻立于屋脊),武丑登椅子欲上桌,在欲上未上之际武生以一瓦击武丑头部,武丑用手一按头顶,血即从指缝流下,然后武丑在台上翻扑做势,武生自桌子另一端入下场门。这种演法难而逼真。及后期叶再演出,则武生与武丑皆在桌边,隔着桌子对看。等两人碰面,武生用一瓦敲武丑头部,瓦片较大而登时碎裂。意为两人均在屋上,隔着屋脊对望,两人所站地位很近,瓦击头部已不见险情,较最初演法容易多了。我始终不解,为什么戏中的刘利华必须是正面人物呢? 钱富川是二路武生,但功底深、能戏多,几乎演武生的主角都爱用钱为配。80年代我在吉祥戏院后台得遇其哲嗣,还谈起许多旧话。钱富川惟一的遗憾是躯矮项短,扮相不理想。然而在台上演戏,不论大戏小戏,角色重要与否,钱与主演者合作,均能得心应手,滴水不 。平生所见《两将军》中扮马岱者,只有两人演得不但称职而且有派头、有光彩。一为韩长宝晚年在天津参加戏曲会演,为其徒某人配马岱;韩本大武生,屈居二路,自然游刃有余,虽好亦不足为奇。另一则为钱富川,为吴彦衡《两 军》配马岱,接令下场,竟似《挑华车》高宠的气度,亮相极好。再未见过 二人。我看钱所演戏较多,皆为配角,这里无从逐一记述。
  
最后想谈谈茹富兰。茹为梨园世家,所演诸戏,堪称昆乱不挡。论茹在京剧界之功绩,至少可列举三事。
一、杨小楼为武生一代宗师,能继其衣钵者,有孙毓堃、茹富兰、高盛麟和晚年的王金璐。集四人之所长,可以想象杨小楼之形神于万一。孙初学俞振庭(艺名小振庭,且与俞有亲戚关系),后从丁永利重温杨派戏,扮相气质,皆有杨之风度,惜中年困于烟与色,嗓音不佳。高盛麟有嗓而身矮,脸上无戏;王金璐晚年亦病嗓哑,不能展其所长。茹富兰苦于二目短视,眼神无法表现;然平正规矩,处处有准谱,学杨亦步亦趋,不敢稍过,故有时显不足。有些大武生戏如《麒麟阁》,得自李寿山,非纯杨派其《长坂坡》实得自程继先,亦 不尽宗杨派,晚年竟为傅德威所讥,以致因气成疾,实属遗憾),因而受讥于人。其实学杨应师其意而不宜生搬硬套。如从茹富兰入门受艺,再向杨逐步靠拢,实属事倍功半。人见其表演太规矩而欠花哨,求平稳而少锋芒,遂从而少之,实非知富兰者。我所见茹之长靠戏如《麒麟阁》、《挑华车》、《伐子都(头本)》,短打戏如《武文华》、《夜奔》,勾脸戏如《状元印》、《铁笼山》,无一不佳。惜知音寥落,致湮没无闻。论杨派武生者,竟罕及富兰,实欠公平。 二、富兰初演小生,能戏亦多,而私淑程继先,得程之法乳,转较程之弟子叶盛兰、俞振飞为多(白云生亦程弟子,然视叶与俞又等而下之)。故《八大锤》、《探庄》、《战濮阳》、《蔡家庄》诸戏,可以继程之踵武。此又可大书特书者也。三、由于杨盛春、叶盛兰年龄皆稚于茹,盛春为杨隆寿之孙,盛兰与茹又有姻戚关系,故富兰于杨、叶诸人,皆有承先启后之作用。尤其是盛兰,所以能自成一派,富兰之功诚不可没。我曾见富兰《群英会》周瑜,舞剑一段,实胜盛兰。惟扮相嗓音皆逊于盛兰,遂使盛兰独步耳。    

60
年代初,曾与包于轨先生、刘曾复先生、钮隽、钮骠昆仲闲谈,说起茹富兰有一出绝活,乃《斩黄袍》的高怀德。此戏为高庆奎宗刘鸿声的拿手戏,高每次上演,均由李洪春配高怀德。而茹擅演此戏,则未之前闻。以之请教贯大元先生,亦不详其渊源所在。曾拟嘱钮骠兄向富兰先生当面请教,而未几茹 即病例,事遂寝。今包于轨先生、贯先生及富兰先生早成古人,亦不知内外行中尚有人知其细情否,姑记于此,以俟知者。
  

"
"""两科之小生演员,据我所知,程连喜曾一度很""。萧连芳出科即留社任教,陈盛泰、江世玉皆曾从受业。叶盛兰是否从萧学戏不详,因盛兰初习旦,后来才改唱小生。我1932年到北京开始看戏,经常见一小生名张连升,扮相不好而能戏甚多,搭班亦勤,不知是否富连成出身。我见过张与马连昆合演《取洛阳》(在高庆奎班),此外,言菊朋、程砚秋、马连良各班亦均用过张为二路小生。据刘曾复先生谈,以前演《卧龙吊孝》(即《柴桑口》),祭文照例由赵云读(言菊朋改为孔明本人读),而张连升之读祭文乃为拿手活。我还见过张配程砚秋演《骂殿》的赵德昭,配马连良演《战樊城》(在《楚官恨史》的后半出)演家将等。至于""字辈有一杜富隆,能演文武小生,出科后即到外省搭班。某次一外地旦角来京、津演出,班内有杜,我记得他配旦角演过《玉堂春·会审》的王金龙。究竟是在北京抑在天津,旦角是谁,均已忘记,而对杜的印象亦不深,只记得是30年代初的事。

  
""字科小生中,尚富霞是一例外人物。他是名旦尚小云的弟弟,出科后即傍乃兄演二路小生,成为长期合作的老搭档。他演《打金枝》的郭暧,《醉酒》的裴力士,配尚小云最称职。演《玉堂春》的王金龙,《得意缘》的卢昆杰,《十三妹》的安骥,就有点勉强了。记得尚小云有一次演《奇双会》,特邀姜妙香演赵宠,富霞只能扮保童。不过兄弟合作,默契较深,在台上能做到滴水不漏,也是难能可贵的。1936年我到天津就读南开中学,从此很少看尚小云的戏,当然对尚富霞也就印象淡漠了。

己、""""两科的武旦和武净

富连成出身的武旦人才很多。""""两科,自以方连元最称翘楚。我看过他演的《盗仙草》、《摇钱树》、《红桃山》,确不同凡响。除由于年事较长,扮相略逊外,无论身段、跷工、把子、小扑跌,均能做到一个""字,真是上乘功夫。1936年在天津明星戏院李宅堂会,配杨小楼《铁笼山》演四蛮女之一,有一极精彩场面,自今日言之,殆己成空前绝后。姜维卸甲后,与众蛮女打出手,有一场姜维持武旦所用狭刃长柄刀,站在上场门台口。通常演法,姜维掷刀作车轮状,连着几个三百六十度,由蛮女在下场门接住。杨小楼则为一手推出刀柄,刀头向上,刀鑚贴地,初出手时刀鑚紧贴地面旋转,转至舞台中央,则刀渐离地,越旋转离地越高,至下场门,恰好适合蛮女用双手将刀接住的部位。接刀的蛮女即方连元。这一绝技,我从未见他人演过(包括尚和玉、孙毓堃、高盛麟乃至厉慧良)60年代初,邢威明先生过访寒斋,我对他谈及此事。未几我回访邢先生,邢介绍我拜访赵桐珊(芙蓉草)先生,我又详述所见。赵先生却深知此个诀窍,当时手执木筷,向邢和我边说边演,并说明如何用劲头始能出此效果,我受益匪浅。那天因时已近午,不及走访方连元先生,未能面致景仰之意。今赵、邢、方诸先生皆已作古,广陵散从此绝矣。

方连元之外,搭班多而演出频者,厥惟邱富棠。邱功夫甚好,能戏亦多,惟动作稍笨,台风不美。一度在天津搭班甚久,经常陪尚和玉演出。我因久居津门,看邱戏较多,惟私意邱终逊方一筹。邱之外有范富喜,扮相身材均好,惜我看他的戏不多。50年代后期,中国戏校教师勤工俭学,曾两演老本《大泗州城)(非《虹桥赠珠》),我获观第二次。承钮骠兄钞示两次演出人员表,今照录于此以飨读者:第一次在195712月,为祝贺萧长华先生八十寿辰于中国戏校排演场演出。前场有雷喜福、侯喜瑞、高富远、陈盛泰合演的《打严嵩》,压轴为《泗州城》。大轴是梅兰芳、姜妙香、雷喜福、江世玉、王盛如等合演的《奇双会》。《泗州城》的演员表如下:
  水母--方连元、邱富棠、范富喜三人分饰孙悟空--奎富光伽 --薛盛忠金 --孙盛云木 --宝连和哪 --钱富川灵 --韩盛信玄 --宋富亭青 --骆连翔白 --

    连柱
1958816日夜场中国戏校教师为勤工俭学义演,在西单长安戏院演出,《泗州城》开场,压轴为萧长华、姜妙香、钮骠的《连升店》(半出),大轴为于连泉、雷喜福、高富远、时青山的《坐楼杀惜》。《泗州城》演员分配与第一次略有出入,今将异于第一次的演员列述如下:
  灵官--沈三玉青 --郭庆永白 --骆连翔金 --陆建荣观 --陈世鼐


""字科的武净,观众最熟悉的为张连廷与冯连恩。张配杨盛春时间较长,冯曾配孙毓堃演出。他如梁连柱,我只在戏单上见过。我印象最深,而且认为水平很高的是""字科的宋富亭和韩富信。

宋富亭出科后,长期在科班效力,任教之外,还经常演出。我看过宋的戏不少,开始并不知他所宗何派。及年事稍长,所见日多,才体会到宋富亭基本上属于钱(金福)派。有时也兼演侯(喜瑞)派戏。因他极少在外搭班,故知之者少。80年代初,宋在中国戏曲学院任教已退休,某次在开会途中与宋老相遇,亟向其倾诉仰慕之忱。当年在台下看戏,总以为宋是一位魁梧出众的人,及至见面,始发现为一既不颀长又不英伟的老者,瘦瘦的身躯,谦和的态度。可惜未几即归道山,无缘向他请益了。

我看宋的戏,以《五人义》的颜佩韦最精彩。窃以为完全不逊于刘砚亭、范宝亭。我听过李连仲此戏的唱片,念白比宋糙多了。它如《铁笼山》的司马师,《乌盆记》的跳判,《青石山》的周仓,皆有钱派仪型。叶盛章每演《大名府》和《九龙杯》,宋为配李逵与黄三泰,则是侯派路数。钱金福已是传说中人物,我所见过的钱派传人钱宝森、刘砚亭之外,宋富亭、孙盛文皆有足多。今不但钱派已成绝响,即当初配俞振庭、杨小楼、尚和玉一辈的多少武二花,如何佩亭、范宝亭、许德义、刘砚亭、杨春龙、朱小义、张德发、娄廷玉等亦俱已长逝。现在如想在台上看一次标准"跳判"的规范动作,都近于痴人说梦,其他更无论天。

韩富信嗓子不好,念白根本不大像花脸,但功底不弱。我在天津前后住了十多年,看韩的戏竟长达近十年。他是天津京戏班底,先后在春和戏院、北洋戏院、中国大戏院都长期演出过。犹记1936年初冬杨小楼、梅兰芳在津义演,剧目之硬无与伦比。而其中一晚,竟由韩富信《金沙滩》开场,居然能镇住舞台,足见其造诣之深。自40年代中期以后,韩富信不再演出,使人缅怀不已。

庚、""""两科其他行当演员

我所知""字科老生除马连良外,尚有三位演员。一为曹连孝。曹在科内,经常与马连良配戏;出科后也还一度搭过马连良的班。马与曹合演,有似于李盛藻大红时之与贯盛习。惜曹身材太高,人亦不丰满,扮相台风不够理想。我见曹搭过荀慧生的班,那是在张春彦离荀之后,陈喜星入留香社之前。他配演《十三妹》的安学海,《玉堂春》的蓝袍(曹晚年与张君秋、姜妙香、雷喜福合灌《玉堂春》密纹唱片,则扮红袍;惟雷对蓝袍台词不熟,每由曹先念,雷反成为曹配者。此事曾与刘雪涛、钮骠两兄言之,皆谓信然),《香罗带》的唐通,皆甚称职。二为张连福,出科后长期在班社效力,任老生教师,培养出人才不少。第三位老生演员详后。

""字科旦行演员,有唐富尧和吴富琴。唐扮相苦,艺亦一般,30年代常搭各班唱二路青衣。吴富琴曾搭高庆奎、郝寿臣班,配郝演《牛皋招亲》,颇谨严有绳墨规矩。吴自20年代即为程砚秋倚作左右手,在程班中演二旦(程班中原有两位二旦,吴之外尚有芙蓉草,后仅用吴一人),兼后台管事,其位置之重要一如姚玉芙之于梅兰芳。1929年程在蓓开公司录制唱片若干张,报名者即吴富琴。吴配程所演剧目甚多,如《弓砚缘》之张金凤(但程如演《能仁寺》,则自扮张金凤,而由芙蓉草扮十三妹),《碧玉簪》之丫环(50年代一度由小翠花与程合演《碧玉簪》,丫环为小翠花配演,今所能听到小翠花的惟一音响资料即此戏中的夹白),《赚文娟》之文娟,以及后来新排的《锁麟囊》中的赵女(受囊者),皆能起到绿叶之妙。全国解放,程自沪返北京,而吴竟滞留上海,故自1949年以后我就未再看到吴演戏了。(吴与程合作既久,受程熏沐,俨然程派,偶演《未央宫》吕后,《岳家庄》岳夫人,皆按程派路子表演,亦甚可看也。)""字科中尚有一人值得提出,即相声演员常连安是也。常初习老生,后改说相声,长子宝堃,次子宝华,三子宝霆,孙贵田,皆以相声享名,成了相声世家。然常连安出身于喜连成且为老生演员,竟罕为世所知矣。

""字科中,有苏富旭、富宪,皆苏富恩之弟,在科班中常与富恩、叶盛章、杨盛春等配戏,演武二花。我见过富旭演《五人义》大校尉,富宪配李少春《战太平》扮陈友杰,印象较深。另有小生茹富华,马连良入北京京剧团前自行挑班,即用茹为配。但茹演《借东风》、《失印救火》等,皆嫌力不从心。我有一次曾亲自问过马连良先生,马先生说茹富华是富兰本家,也是富连成的。我说我以前末听说过,连良先生不答。我当然也不便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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