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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读后(李广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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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15 14: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是一部具有强烈“政治性”的宗教学著作。中华书局编者为此书所写的《内容提要》中说:

此书……作于抗日战争时期。内容叙述明末清初云贵两省佛教发展情况,及明末知识分子怀念故国、抗节不仕的精神。作者将从未被利用过的嘉兴藏和续藏阅读一过,专注意其中遗民逃禅的语录,此外并收集许多藏经未收的散本、写本语录,在纷杂的材料中,钩稽出明末清初知识分子的爱国思想和民族气节。

其实,对此书的政治性关怀,陈寅恪先生在《明季滇黔佛教考序》中早已言及:

世人或谓宗教与政治为不同物,是以二者不可参互和论,然自来史实所昭示,宗教与政治,终不能无所关涉。即就先生是书所撰述者言之,明末永历之世,滇黔实当日之畿辅,而神州正朔之所在也,故值艰危扰攘之际,以边徼一隅之地,犹略能萃集禹域文化之精英者,盖由于此。及明社既屋,其地之学人端士,相率遁逃于禅,以全其志节,今日追述当时政治之变迁,以考其人之出处本末,虽曰宗教史,未尝不可作政治史读也。

陈寅恪先生的这番言语,准确地表达了陈垣先生作此书的政治追求。所谓“政治性”、所谓“政治追求”,不仅是指对天下政治秩序变迁的关怀,更是对随着政治变迁而发生的文化正朔的关怀。往往政治秩序的变化既可能压抑文化的创造,也可能激发起更大的文化创造活力。冯友兰先生所谓的四次“南渡”既是中国政治社会史上的大事件,也是中国文化的四个紧要关头。陈垣先生是书正作于第四次“南渡”之时,其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陈垣先生序中说:

右六卷,十八篇,凡十五万言,专论明季滇黔佛教之盛。推其致盛之原因有三:一、佛教复兴之波动也。有明中叶,佛教式微已极,万历而后,宗风复振,东南为盛,西南亦被其波动。二、僧徒开辟之能力也。滇黔省建省较后,其开辟有赖于僧徒,此节近始发觉,益显宗教与文化之关系。三、中原丧乱之影响也。明季中原沦陷,滇黔犹保冠带之俗,避地者乐于去邠居歧,故佛教亦显热闹。

陈寅恪先生的话可以和陈垣先生的话相互发明,他们明确地揭示了西南地区汉传佛教与内地佛教的关系,这种关系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历史沿革关系,而是文化血脉的相连。事实上,云南汉传佛教是中国传统佛教的有机组成部分,它继承了中国传统佛教的自由精神,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维护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于边地不绝。通读全书,其中自然流露出的家国之痛,至今仍然能够切身的感受到。在我看来,此书把山河破碎、生死抉择之际的宗教心态、佛教精神深沉地揭示了出来,这使得这部表面上似乎是寻章摘句之书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这力量是中华佛教所体现的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力量,这力量是西南汉传佛教的魂魄所在。



汉地佛教传入云南的确切时间已不可考,但唐代时云南佛法极盛史有明证则是不争的事实。元、明以来,佛法亦极盛,而在明清之际的特殊历史时期,佛教的发展尤其兴盛。根据陈垣先生的著作,表现在几个方面:

第一,高僧辈出。明以前云南高僧有雄辩、玄坚、普瑞、玄鑑等。明代滇南高僧,首推法天无极、古庭善坚、大巍静伦、本帖等。明中叶以后佛教衰微,直至万历后高僧涌现。滇僧中驰驱中原者,首推朗目本智大师,与其同时者有儒全,后有释禅、彻庸、苍雪、读体、见月、寂忍、知空学蕴等,皆一时之宗匠。

第二,宗派流传。唐代云南佛法已盛,但不知汉地佛教在云南传习的情况。据现有资料,禅宗在元初传入云南,此后渐盛,主要为临济一宗法脉,曹洞宗亦有传布。除禅宗外,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律宗等在滇皆有传承。明季滇南高僧中,除见月为中兴南山宗的律学大师,苍雪为华严巨匠外,余大致皆为禅宗传人。这些禅宗大师的悟法经历及造诣深浅,史传所载不多,今录密行寂忍行状于下:

宜良谷氏,年十四,礼竹子山竹林寺顺语老师剃度,十七住云台山,有僧自鸡足来,示以无字话头,参究五载,无入处。后遇济凡禅师,谓之曰:“参禅到无可奈何处,便是得力处,譬如战士失却宝刀,虽则赤手空拳,奋不顾身,直前夺取敌人手中器械,便杀入去也。”即于言下有省,当时阐化滇黔,尊宿以其力量过人,皆欲致之座下,燕居申邀之尤力,后往参破山。一日砌下遇见蜈蚣,以石断之,两头齐动,山问曰:“他性命在那头?”答曰:“一举两得。”山曰:“否否。”即呈偈曰:“者个蜈蚣太煞奇,战场不怕断头皮,拦腰一击重开眼,正是当场种毒时。”山肯之,乃付以源流曰:“文字喁喁上铁牛,无容下嘴处难酬,纷纷一夏归山去,遇虎逢龙且出头。”后驻锡衡州南云寺,更弘法于云南会城妙音、慈云诸刹,有语录三卷在藏,尝自题慈云常住请象赞云:“宜良不幸,出者妖怪。性急人遗,心平人戴。君王不事,父母不拜,忠孝两忘,阎罗倒卖。一条白棒没人情,魔佛直教心胆碎,慈云禅子切莫言,临济第三十二代。”又《知空蕴语录》下,有本师密老和尚赞云:“此老无状,走在纸上,漏豆不少,好与痛棒。吐舌低声曰吁,者是开峰密和尚的模样。狮象丛中出一头,龙蛇阵上谁敢撞,佛祖见而含羞,天魔闻之胆丧。穿人鼻孔不用绳,倒岳倾湫一条棒,今日遇着灭眼之逆儿,明月清风为供养。”

第三,藏经传布与著述。陈垣先生曰:

明季心学盛而考证兴,宗门昌而义学起,人皆知空言面壁,不立语文,不足以相慑也,故儒释之学,同时丕变,问学与德性并重,相反而实相成焉。然前此藏经,率皆梵筴,印造不易,请施尤难,宇内丛林,有藏经者十不得一,遐陬僻壤,更终年莫覩一经矣。迨运会既开,流风遂扇,宫廷既有全藏之颁,林下复有方册之刻,赍经之使,不绝于途,名山之藏,燦然大备。今可考见者,鸡山一隅,即有藏经十部,各建专室,特设知藏,所贮与书院藏书埒,或且过之,与尊经阁之常拥虚名,藉培风水者,尤不可同日语,则当时佛教之盛,非偶然也。

除鸡足山以外,昆明、大理等地的名刹皆有请藏之事。同时,云南僧徒的著述也日渐增多。陈垣书中所列举的滇僧撰述达十五种之多:

普瑞华严悬谈会玄记四十卷
读体毘尼止持会集十六卷
毘尼作持续释十五卷
传戒正笵四卷
大乘玄义一卷
药师忏法一卷
剃度正笵一卷
僧行轨则一卷
三归五戒正笵一卷
教诫尼正笵一卷
黑白布萨一卷
幽冥戒正笵一卷
毘尼日用切要一卷
沙弥尼律仪要略一卷
一梦漫言而卷

第四,寺院和静室众多。大错和尚撰《鸡足山指掌图记》,言鸡山大寺八,小寺三十四,菴寺六十五,静室一百七十余所。鸡山之有静室始于万历,由宜良人儒施所创。静室为苦行者隐修之所,如此之多的静室,说明了当时隐居山间林下之修道者之众多。

第五,士大夫逃禅者众多。在国破家亡之际,逃禅是一种生存方式,也是一种宗教和道德选择。逃禅既可以避免屈服于占领者而带来的道德压力,又具有某种宗教上的超越感和愉悦感,这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么多士大夫逃遁于禅的原因。陈垣书中以“遗民之逃禅”部分篇幅最大,占两卷62页。在“遗民之逃禅”一节中,陈垣描述了27位遗民的生平事迹,其中最典型者也许当数大错和尚。大错,俗姓钱,名邦芑,字开少,为明季著名的抗清志士和一代禅僧。关于大错的生平事业,此处不必述之,仅引大错禅师诗三首,以见其平生志向:

才说求生便害仁,一声常啸出红尘。
精忠大节千秋在,桎梏原来是幻身。

杻机萦缠是夙因,千磨百折为天伦。
虚空四大终须坏,忠孝原来是法身。

前劫曾为忍辱仙,百般磨练是奇缘。
红炉火里点春雪,弱水洋中泛铁船。



明季佛教在云南的发展,至少具有三个方面的意义:

第一,在山河破碎之际,佛教的保存和发展对民族文化生命的维持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佛教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保留了文化的价值和精神内涵。尤其是禅宗佛教在千磨万击、出生入死中的心性锻炼,是中华民族精神中最宝贵的内涵,在西南的天地间闪耀着华彩。

第二,佛教在云南边疆的开发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自古云南的开发有三中方式:一是屯垦戍边;二是商贾贸易;三即是僧人之弘法。史载明初开发云南,有两件大事,一是移殖中原江南人民,启发地利,二是导化土著人民,同于内地。而佛教僧人在滇的弘法兼有垦殖和教化二事,他们一方面开辟山川,在蛮荒僻壤之地建起一个个寺院,做弘法利生的事业,同时教化世人,使之归于文明。“危绝之崖有寺”,“行必以僧为伴”,“游必以僧为导”,“幽险之处逢僧”,“无人到处惟僧到”,“无人识路惟僧识”。僧人不仅是人们精神上的向导,还是人们地理上的向导。前人说“天下名山僧占多”,其实名山之所以为名山,只是因为僧占的缘故。

陈垣先生指出:

明季滇黔佛教之盛,尚有一特别原因,即僧徒拓殖之本领是也。僧徒何独有此本领?则以刻苦习劳冒险等习惯,为僧徒所恒有,往往一瓢一笠,即可遍行天下。故凡政治势力未到之地,宗教势力恒先达之。

他引用徐霞客的《滇游日记》等资料,列举了僧人们为开法滇中所做的卓绝努力,如永平宝台、腾越打鹰山、固栋尖山、楚雄九台山等荒山的开辟,皆是出于僧人所为。僧人们搬砖运石,扛水扛土,经历无数辛劳,成就度化众生的功德。正是:

天精凿破,地髓击开,点点滴滴,从心性来。山窍辟破,水缝辟开,点点滴滴,从汗血来。

第三,佛教僧人在传播文化方面的功绩。明季僧人中的代表人物具有深厚的文化素养,于诗、文、书法、绘画乃至诸子百家之学多具有高深的造诣,很多寺院的读书风气也很浓厚,对当时文化的贡献很大。如苍雪之诗,担当之诗、书、画等均有高深造诣,名重一时。他们是民族文化遗产的传承者和自觉的实践者,他们留下的遗产至今仍在云南乃至全国发挥着文化作用。



陈垣先生说:

人生当得意之时,不觉宗教之可贵也,惟当艰难困苦颠沛流离之际,则每思超现境而适乐土,乐土不易得,宗教家乃予以心灵上之安慰,此即乐土也。故凡百事业,丧乱则萧条,而宗教则丧乱皈依者愈众,宗教者人生忧患之伴侣也。

陈垣先生对宗教精神的揭示是十分深刻的,但未免过分偏重于文化在乱世的作用。其实,宗教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可缺少的,因为它解决的是人的“终极关怀”问题,只是在乱世这一问题显得更为迫切而已。在和平的时代,生死依然是头等大事,佛教提供的解脱法门仍然有用。而且佛教在乱世创造的文化遗产,在今日仍然在激励着人们的思考和行动。对云南来说,当我们关注云南文化的时候,不可以忘记云南文化遗产中的佛教内容。这不仅包括有形的作品,更包括无形的精神。云南文化的广阔与包容,不仅来自于其壮美多样的山川,更来自其宗教文化的陶冶,云南人的淡泊、乐天和在历史紧要关头的敢于挺身而出都与佛教的精神相合。我们有责任深入研究前人留下的佛教文化遗产,使之对今日云南文化的建设和云南精神的塑造发挥更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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