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生国学
登录 | 注册
查看: 1103|回复: 0

[转帖]阅读周亮工(作者:陈三弟)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7-5-23 11:31: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是从《读画录》中最初认识周亮工的。

明清以来的画论画史专著可以说成篇累牍,但平心而论,没有一部及得上《读画录》那么耐看耐品味的。无论其思想之精湛,还是品评当时画家画风之深刻,或者其以诗论画论人之匠心独特,其散文化行笔之凝练、隽永,那种诗人哲人一般的深邃目光,实在是当时乃至后来诸多相关著作无法比拟的。其对中国文人画的理解和诠释,可以说是真正触及到了其中的生命真谛。

亮工是河南祥符(今开封)人。明清以还,河南曾诞生过不少文化俊杰,其中最有才华的有两位,一位是因孔尚任《桃花扇》而出名的商丘侯朝宗,另一位就是周亮工了。侯氏英年早逝,亮工活了六十岁,其才学、声望,尤其是在文坛上的影响,显然要超过侯朝宗。

同成千上万的晚明青年士子一样,亮工的青年时代也是充满浪漫色调的。明崇祯元年(1628年),亮工不过十七八岁,但文章已很有名气了。“在金陵,与高阜辈为文,以复古自任,不肯随附时调。”当时极负声名和魅力的文章大家江西人艾千子,目空一世,为青年士流所推崇。然艾氏独于亮工敬异之,极推其文,谓:“此道复振,赖有斯人。”亮工之才华横溢,英气勃发,我们完全可以想像了。三年之后,亮工参加应天乡试,由此结识了明清之际一大批享有盛名的复社社局中人,如徽州吴香非、长洲林若抚、余姚黄宗羲、安徽沈寿民和沈寿国、吴县杨廷枢、松江陈子龙、太仓吴伟业、徐州万年少、江西王猷定和陈弘绪等。复社之命运和明王朝紧密相连,明王朝土崩瓦解之后,复社士子几乎都以遗民自居,坚守着汉民族知识分子特有的节操。

亮工最大的特点在于,他不是空发议论的书生—尽管他的最终结局没有逃脱书生的命运。他是很善于战事的,他有着这方面的智谋和天性。崇祯后期,亮工曾出任山东潍县知县,当时正值清军前来进攻,他竭力抵抗,以守潍功,擢浙江道监察御史,而立之年,他已经是功成名就了。但很快的,明王朝局势的急转直下,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崇祯十七年年初,李自成攻陷北京,其时亮工正在京师,他曾一度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企图以身殉明。后经及时抢救,得以苏醒,于是与他的挚友、时任锦衣千户的张瑶星南逃,间道归里,奉父母双亲隐匿于南京牛首幽栖间。不过,此后他没有沿着这一条道路走下去:或者举事抗清,像陈子龙、万年少那样;或者隐迹山林,像杨无补、龚半千那样;或者出家为僧,像渐江和尚那样;或者佯狂作癫,像陈章侯那样。他还是出仕了,顺治二年清军南下,他以御史招抚两淮,寻授两淮盐运使,成了新朝的僚臣。

亮工出仕新朝,其中原因肯定很复杂,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亮工之仕于新朝,本质上与洪承畴的松山之俘、吴三桂的发易服不同,因为那时明朝的正统还存在;与陈名夏、金之俊、冯铨、龚鼎孳之辈也有所区别,那些人完全是主动迎降。至亮工时,满洲人已经南下,大势所趋,似迫不得已之举。顺治九年(1652年),亮工有《送胜时返云间》诗,谓:“初亦随缘住,终时不忍还。兵戈看渐老,生死此相关。”很是流露了当时无可奈何的心境。

亮工是有罪过的,但同样有着值得肯定的政绩。亮工曾在淮扬任盐运使,在福建任按察使、布政使。陈其年之《赠周栎园先生序》曾这样评介亮工在淮扬时的功劳和声望:“化险为夷,戮定大难,恩泽及民。解任潍扬日,扬城十万户,砌城留遮道位,联袂成帷,天日为之霾。既已就道,哭声撼天地,城墙崩摧。”姜宸英之《墓志铭》几乎以同样的语言描述亮工因劾离闽时的情形:“故自内召出境,及被劾还质,质竟传逮复入都,百姓皆扶老携幼,顶香迎道左,争奉酒食,劝尽觞,号哭声竟数百里。”透过陈、姜二氏的叙述,我们可以了解当时亮工在百姓中的崇高威望,及所受拥戴的程度了。

“以复古自任,不肯随附时调”,亮工年轻时的个性想必是比较豪放的。但入清以后,尤其是仕宦新朝之后,他的性格发生了变化。我们看他的《赖古堂集》等诸多诗文,包括《读画录》、《印人传》等谈艺篇什,很难觉察其中有多少的激情和愉悦,即使他功成名就、仕途上比较顺利之时,笼罩在其诗文之中的,更多的仍然是那种犹如南宗文人画一般的萧然淡远,孤独平易,一种灰暗的水墨冷调子,并渗透、交织着层层忧虑和郁闷。

顺治三年,亮工擢布政司,参政淮扬海防兵备道。在扬州,与遗民陈阶六、万年少、王雪蕉等过从。亮工作有《陈阶六坐中次与王雪蕉韵与万年少》诗,谓:“但歌莫听夜蛩清,乱里逢人意已倾。天外梦魂今夕话,杯中涕泪故园情。淮流古岸惟余咽,秋到荒城别有声。笑尔杖藜何所适,始怜雨雪一身轻。”战乱之际,几个故交相遇在扬州,无疑是一次难得的欢聚;但国破家亡,感怀伤事,倾泄不尽的只有悲凉。顺治四年(1647年)除夕,亮工独宿福建邵武城楼,彻夜不寐,又作《丁亥除夕,独宿邵武城楼,永夜不寐,成诗四章》诗。其一谓:“河山���渺独愁予,吹角登陴夕已除。陆海百年同汩没,浮生此际识居诸。荒城戍柝三更尽,孤独乡心万里余。永夜悬知两地泪,能归胜寄故园书。”其四谓:“百端交集夕难除,强饮屠苏意未舒。下榻怀人同拜墨,(有注:客岁此夕,胶西匡九畹、黄山程穆倩、秣陵胡元润宿予衙斋,为祭墨之会)登楼无客对推书。蛮烟瘴霭悲良友(有注:予友陆可三偕予入闽,卒于光泽),伏雨阑风咏蹇予。惭愧劳劳尘土梦,十年此际未安居。”这一类诗,是很能代表入清以后亮工复杂而忧伤的情怀的,这首诗的动人之处更在于,忧郁沉闷之间,深深透露出仕清的汉民族知识分子那种永远难以回避的羞愧、自责和不安。

特别是经过了顺治十二年(1655年)、康熙八年(1669年)两次以贪酷罪名被诬陷、被弹劾的致命打击,再加上亮工多年清室生涯,使他切身感受了汉民族知识分子仕清之后难以逃脱的受排挤受打击的厄运,而官位愈显,结果愈惨。在以满人为主的庞大的官僚集团之内,亮工只能充当一介孤臣了。正如1665年亮工第一次获大赦,南归金陵,遗民纪映钟以“断蓍忧患密,瞻阙老臣孤”慰其生还。康熙三年,亮工弟子徐延寿死,亮工以“伏地诗成天欲晦,记君冷泪哭孤臣”悼之。这“孤臣”之称,既表现了亮工当时的特殊处境,更展示了亮工内心的不平和愤慨—也正是这般遭遇,逐步唤起了亮工思想深处潜在的明遗民情结。

在《读画录》里,载有很著名的亮工《梦至元润家,见所饯菊》五律一诗。谓:“只似曾过境,柴桑处士居。人皆汉魏上,花亦义熙余。质朴无繁卉,萧条伴野蔬。此中真自好,肯更忆吾庐。”这首诗的主旨,表现了亮工屡遭磨难之后所祈望的那种如陶渊明归田隐居一般的思想需求。而其中的“人皆汉魏上,花亦义熙余”句,也分明流露出了亮工怀念前朝的遗民情结。义熙,是晋安帝的年号,义熙十四年,安帝为其大臣刘裕所杀,再过两年,刘裕便做了皇帝,建国号为宋。大诗人陶渊明即生活在这一时期。他忠于晋室,因而在义熙以后所写的作品,就不再用王朝的年号了,以此表示自己不臣服于宋的决心。“花亦义熙余”,原本不过是说所看到的花也是前朝遗留下来的,而连接陶渊明的典故,则可理解为花亦不肯臣服于刘宋。这一颇具象征意义的遣词,很清楚地表明了作者对明朝的眷恋和对清朝统治的不满。正因为如此,《读画录》以“画家语涉违碍”之罪名,于乾隆间惨遭禁毁。

“问晓东方耿一星,中原名士各飘零”;“江左风流千古在,文章交道总如神”。这分别是龚半千和汪舟次痛悼周亮工的诗句。亮工尽管仕宦于清,但思想深处,无时无刻不处于自责之中,有负疚感,并经常显露出来。在很多场合,尤其在与众好友交流过程中,亮工并不想隐瞒自己真实的情绪,往往会潸然泪下,排解内心的情感。顺治十三年(1656年),亮工于金陵解缆,准备南下,他以“失路自怜酒伴少,看山无奈泪痕多”句告别钱牧斋、顾梦游等人,其痛苦自责,可见一斑。他在《寄舍地江右用,陈古公感秋韵》一诗中,也检讨了自己人生旅途上“失路”之过错,所谓“失路难寻五岳屐,无弦不响众山琴”,尤其到了晚年,更是叹息不绝。如康熙四年(1665年)所作的《留别青州》诗,谓:“但余愧悔心,壮志何常在。叹息复叹息,白日不相待。”以自怨自艾的悲吟,来排遣往日的过错,也许只有如此,他才会感到良心稍安。

有着和亮工差不多命运的钱牧斋曾致亮工一封信札,写道:“抗躬责己,归命宿世,此理诚然诚然,不肖阅历患难,深浅因果,乃知佛言往因,真实不虚,业因微细,良非肉眼所能了了。多生作受,亦非一笔所能判断,惟有洗心忏悔,持诵大悲咒,金刚心经,便可从大海中翻身,立登彼岸也。”此所谓“多生作受,亦非一笔所能判断”,当是钱氏对自己仕清后之人生的评价,其中无疑蕴含了极为复杂而难以言白的思想情绪;而“惟有洗心忏悔”一句,则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只有如此,方可解脱,重新为人。这是钱牧斋肺腑之言,其实也折射了晚年亮工的心态。亮工六十寿时,在与张瑶星的信札中也明确表示:“遂六十患难中,遂自讳其六十。然六十矣,安能讳。既不能自讳,亦遂欲知己。”又在寄吴冠五的诗中叹道:“六十年真至,谁能保令名。诗书拼一掷,勋业竟何成。”年岁是不能自讳的,而由经历年岁所带来的功过、是非、名声及得失,当然也是不能自讳的。这种表白,这种忏悔和自责,这种完全敞开心迹的忏悔,不是软弱,更不是低下,而是一种勇气,是知识分子良知的再现。

为此,我们很可以理解,在亮工的周围为何会始终聚集了那么多的遗民才俊;我们更可以理解,在晚年,周亮工何以要尽毁凝聚一生心血的全部著作了。他对自己文章之命运有着很清醒的认识。第一次下狱之前,他自感前途多舛,曾如此说:“亮工此行将死奸人手,生平为诗虽不足传,然往往能自见其性情。”他有预感,自己的作品可能难逃厄运,为此他只想把这些诗作交付于他的至友逸庵先生保管。

康熙四年(1665年),安徽吴仁趾访亮工于青州。周亮工有诗谓:“园荒惊客到,老至任书残。”这时,他似乎已经对自己的文章和著作不屑一顾了。到了康熙九年(1670年),亮工即将六十寿时,终于不顾一切,实现了他的酝酿已久的毁书之举。在江宁,一夕慨然曰:“一生为虚名误,老期闻道,何尚留此耶。”不无对人生的感慨和悲怨。于是,尽取所著书板《赖古堂文集、诗集》《印人传》《读画录》《闽小记》《字》,及赖古堂百种藏书毁之。浙江遗民吕留良为此曾深刻分析道,以为是“有所大不堪于中”,“是以惜其书不如悲其志也”。这最后的焚书之举,无疑是亮工人生旅途上惊心动魄的一个亮点,我们完全可以把它当作是灵魂的一次升腾,也是生命涅的一次有力的再现。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爱如生国学 ( 京ICP备12023608号 )

GMT+8, 2024-3-29 22:49 , Processed in 0.121323 second(s), 20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23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