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未刊发：白居易《遊悟真寺詩一百三十韻》注释、语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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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悟真寺①詩一百三十韻

【題 解】這是一首記遊的五言古詩。元和九年（八一四）八月作於京兆府藍田縣。詩詳盡地記敘了遊覽藍田縣王順山悟真寺的情況，描述了山中美妙的自然景色和豐富的人文景觀，抒發了詩人希望終老此山的隱逸情懷。

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②。我遊悟真寺，寺在王順山③。去④山四五里，先聞水潺湲⑤。自茲捨車馬，始涉藍溪灣⑥。手拄青竹杖，足蹋白石灘。漸怪耳目曠⑦，不聞人世喧。山下望山上，初疑不可攀。誰知中有路，盤折通巖巔⑧。一息幡竿⑨下，再休石龕⑩邊。龕間長丈餘，門戶無扃關（11）。仰窺不見人，石髪（12）垂若鬟（13）。驚出白蝙蝠（14），雙飛如雪翻。回首寺門望，青崖夾朱軒（15）。如擘（16）山腹開，置寺於其間。

【章 旨】交待悟真寺所在地和遊寺的時間，記敍登山經歷和途中所見景物。

【注 釋】①悟真寺  在京兆府藍田縣（今屬陜西）東南二十里王順山。②月上弦  農曆每月的初七或初八，地球上看到月亮形狀是滿月的一半，像張弓而弦直，亮面朝西，稱為‘上弦’。下文有“三五月正圓”的詩句，可見這裏的‘月上弦’並非正好是初七、初八，不過指月亮大體的形相。③王順山  在藍田縣東南。駱天驤《類編長安志》卷六引《舊圖經》：‘昔道人王順隱此。’④去  距離。⑤潺湲 水流貌，這裏指水流的聲音。⑥始涉句  涉，步行渡水。藍溪灣，藍水的彎曲處。藍水，一名藍谷水。《類編長安志》卷六：‘藍谷水，南自秦嶺西流，經藍關、藍橋，過王順山下，出藍谷，西北流入灞水。’⑦曠  開闊。⑧巖巔  巖石的山頂。⑨幡竿  旗竿，常樹立在寺廟的前面。⑩石龕  供奉神像或神主的小石閣。（11）扃關  門閂。（12）石髪  生長在水邊石上的髪狀苔藻。也生長在巖竇潮濕處。（13）鬟　環形髮髻。（14）白蝙蝠  白色的蝙蝠。馬縞《中華古今注》卷下：‘蝙蝠一名仙鼠，一名飛鼠，五百歲色白。’說明石龕的幽深和古老。（15）朱軒  紅色的殿堂。軒，堂的前沿，用欄干圍繞。（16）擘  用手分開。《文選》張衡《西京賦》：‘綴以二華，巨靈贔屓，高掌遠蹠，以流河曲。’李善注引古語說：二山本是一山，‘河之神以手擘開其上，足蹋離其下，中分為二，以通河流’。白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用‘擘’字，讚嘆悟真寺的建造非人力可為。

【語 譯】元和九年的秋天，正當八月的月上弦，我來到悟真寺遊覽，寺就在藍田的王順山間。離山還有四五里，就聽到流水聲潺潺。從這裏開始捨棄車馬步行，涉水渡過了藍溪灣。手中拄著青竹的手杖，腳下踏著白石的淺灘。漸漸耳根清靜視野開闊令我驚異，再也聽不到人間的囂喧。從山下向山上望，起初疑心不可登攀；哪知道山中還有道路，盤旋曲折直通山巖之巔。第一次在旗幡下略事休息，再休息卻是在石龕旁邊。石龕中間有一丈多寬，門戶敞開沒有門閂。低頭下看不見人的蹤跡，只見下垂的石髪像髪鬟。驚起了兩隻白色的蝙蝠，雙雙翔舞像是白雪飛翻。回過頭來望寺門，蒼翠的山崖夾著朱紅的佛殿。就好像是神靈用手掰開了山腹，把悟真寺安放在山的中間。

入門無平地，地窄虛空①寬。房廊與臺殿，高下隨峰巒。巖崿無撮土②，樹木多瘦堅。根株抱石長，屈曲蟲蛇蟠③。松桂亂無行④，四時鬱芊芊⑤。枝梢嫋清吹⑥，韻若風中絃⑦。日月光不透，綠陰相交延。幽鳥時一聲，聞之似寒蟬⑧。首憩賓位亭⑨，就坐未及安。須臾開北戶，萬里明豁然⑩。拂簷虹霏微（11），繞棟（12）雲迴旋。赤日間白雨（13），陰晴同一川（14）。野綠簇（15）草樹，眼界吞秦原（16）。渭水（17）細不見，漢陵（18）小於拳。卻顧（19）來時路，縈紆（20）映朱欄。歷歷（21）上山人，一一遙可觀。
【章 旨】描寫悟真寺的地理環境、建筑格局、自然景物和俯瞰山下所見。敍述入寺後的總印象，景物清幽而地勢高迥，遠離塵世。

【注 釋】①虛空  空中。②巖崿句  崿，山崖。撮土，很少的土壤。撮，量詞，用三個手指一次抓取的數量為一撮。《禮記•中庸》：‘今夫地，一撮土之多。’③蟠  盤曲，盤結。④無行  不成行列，謂依山勢生長在石縫中。⑤四時句  鬱，茂盛貌。芊芊，草木茂盛貌。⑥枝梢句  嫋，搖動。清吹，清風。《詩經•鄭風•籜兮》：‘風其吹汝。’⑦韻若句  韻，和諧的音響。絃，指琴瑟一類的絃樂器。謝朓《郡内高齋閑坐答呂法曹》：‘已有池上酌，復此風中琴。’⑧寒蟬  蟬的一種，似蟬而小，青赤色。《文選》曹植《贈白馬王彪》：‘寒蟬鳴我側。’注引蔡邕《月令章句》；‘寒蟬應陰而鳴，鳴則天涼，故謂之寒蟬也。’⑨首憇句  憇，休息。賓位亭，西面的亭子。《儀禮•公食大夫禮》：‘公入門左。’鄭注：‘左，西方，賓位也。’⑩豁然  開朗貌。（11）虹霏微　虹彩朦朧。虹，陽光與空中的水氣映射而成的彩暈。霏微，朦朧貌。（12）棟  房屋的主樑。（13）白雨  暴雨，大雨。（14）川  河流，也指平野。一川，指渭水流經的關中平原。（15）簇  攢聚。（16）秦原  關中平原，春秋戰國時秦地。（17）渭水  黃河主要的支流之一。發源于甘肅渭源縣鳥雀山，東南流，橫貫今陜西省南部關中平原，至潼關入黃河。（18）漢陵  漢代帝王的陵墓。長安西北有漢高祖長陵、惠帝安陵、景帝陽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合稱五陵。（19）顧  回頭看。（20）縈紆  縈迴曲折。（21）歷歷  分明貌。

【語 譯】寺門裏面沒有平地，地勢狹窄空間卻很寬敞。高高低低依著峰巒的形勢，建造起房屋、迴廊、亭臺和殿堂。石巖間找不到一小撮泥土，山上的樹木大都勁瘦堅剛。樹根樹幹環抱著巖石生長，彎彎曲曲像盤結的蟲蛇一樣。松樹和桂樹零亂不成行列，一年四季繁茂青蒼。樹的枝梢在清風中搖曳，好像是美妙的琴聲隨風飄蕩。綠色的樹陰相交連綿一片，透不過日光和月光。幽深處的鳥兒偶爾叫上一聲，聽來就好像秋天寒蟬的吟唱。首先在西面的亭中休憩，剛剛落座還沒坐穩當。一會兒就打開了北面的門，放眼望去萬里之間一片光明豁然開朗。朦朧的虹彩飄拂在簷前，片片白雲縈繞著梁棟回旋。遠方或紅日高照或大雨滂沱，陰天晴天在渭川原野上同時出現。平野一片綠色是攢聚著的草樹，開闊的視野囊括了秦地的川原。奔流的渭河細得看不見，雄偉的漢帝陵墓小如拳。回看來時登山的路，縈迴曲折的朱紅欄干掩映在山間，登山的人歷歷分明，雖然遙遠卻清晰可見。

前對多寶塔①，風鐸鳴四端②。欒櫨與戶牖③，恰恰④金碧繁。云昔迦葉佛⑤，此地坐涅槃⑥。至今鐵缽⑦在，當底手跡穿⑧。西開玉像殿，白佛森比肩⑨。抖擻塵埃衣⑩，禮拜冰雪顏（11）。疊霜為袈裟（12），貫雹為華鬘（13）。逼觀疑鬼功（14），其跡非雕鐫。次登觀音堂（15），未到聞栴檀（16）。上階脫雙履，斂足升淨筵（17）。六楹（18）排玉鏡，四座敷金鈿（19）黑夜自光明，不待燈燭燃。眾寶互低昂，碧佩珊瑚幡（20）。風來似天樂，相觸聲珊珊（21）。白珠垂露凝，赤珠滴血殷（22）。點綴佛髻上，合為七寶（23）冠。雙瓶白琉璃（24），色若秋水寒。隔瓶見舍利（25），圓轉如金丹（26）。玉笛何代物？天人施祇園（27）。吹如秋鶴聲，可以降靈仙。

【章 旨】記敍遊覽悟真寺——多寶塔、玉像殿、觀音堂的聞見。金碧輝煌的殿堂，巧奪天工的佛像，眾多的寶物，令詩人留連忘返。

【注 釋】①多寶塔  即塔。釋迦佛在靈鷲山說《法華經》時，有以金、銀、琉璃等七寶合成的塔從地中涌出，以作證明，稱為‘多寶如來寶塔’，見《妙法蓮華經•見寶塔品》。②風鐸句  風鐸，風鈴，常安放在塔的簷角，因風吹振動發聲。四端，四面，此指四角。③欒櫨句  欒櫨，柱上承接屋梁的木構件。彎曲的叫欒，直的叫櫨。戶牖，門窗。④恰恰句  恰恰，自然，和諧。金碧，黃金碧玉的顏色，指木製構件上的彩繪圖案。⑤迦葉佛  指摩訶迦葉，摩竭陀國人，本事外道，後歸佛教，釋迦沒後，傳正法眼藏，為佛教長老。⑥涅槃  梵語的音譯，義譯為滅度，謂脫離一切煩惱，進入自由無礙的境界。後也指僧人的死亡。⑦缽 僧侶的食器，形如覆鐘。⑧手跡穿  因手常年捧持而存留磨穿的痕跡。⑨白佛句  白佛，玉佛。森，森嚴。比肩，肩并肩。⑩抖擻句  抖擻，抖動，振動。梵語音譯為頭陀。《法苑珠林》卷一百：‘西云頭陀，此云抖擻。能行此法，即能抖擻煩惱，去離貪著，如衣抖擻能去塵垢。’塵埃，佛教用以比喻煩惱。此語意雙關。（11）禮拜句  禮拜，行禮致敬。冰雪顏，圣潔的容顏。《莊子•逍遙游》：‘邈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12）疊霜句  霜，形容袈裟的白。袈裟，僧衣。（13）貫雹句  貫雹，穿成一串的冰雹，比喻珠串的晶瑩透明。華鬘，古印度人的裝飾物，穿花為串，懸掛在身上或作頭飾，稱為華鬘。這裏指佛像頭上裝飾的珠串。（14）逼觀句  逼觀，近看。鬼功，鬼斧神工，非人力所為。（15）觀音堂  供奉觀世音的殿堂。觀音，即觀世音，佛教菩薩名，唐人避太宗李世民諱省‘世’字。（16）栴檀  梵語‘栴檀那’的省稱，香木名，一名檀香。 （17）斂足句  斂足，停步。淨筵，潔淨的竹席。筵，泛指地上舖設的地氈一類物品。（18） 楹  堂前的柱子。（19）敷金鈿  鑲嵌著金花狀的裝飾物。（20）眾寶二句  眾寶，指下面提的碧珮珊瑚幡。碧珮，青色玉珮，懸掛在旗幡上。珊瑚幡，裝飾有珊瑚的旗幡。珊瑚，南海中一種腔腸類動物，其骨骼相連，形如樹枝，色彩鮮艷，可作為裝飾品。（21）珊珊  玉佩撞擊聲。（22）殷  赤黑色。（23）七寶  佛教對七種寶物的合稱，有各種說法。《無量壽經》以金、銀、琉璃、頗梨、珊瑚、硨磲、瑪瑙為七寶。（24）琉璃  天然的寶石。（25）舍利  佛骨，梵語音譯為設利羅，亦稱舍利。《魏書•釋老志》：‘佛既謝世，香木焚屍，靈骨分碎，大小如粒，擊之不壞，焚之亦不燋，或有光明神驗，胡言謂之舍利。弟子收奉，置之寶瓶，竭香花，致敬慕，建宮宇，謂為塔。’（26）金丹  方士為求長生用丹砂等燒煉成的藥丸。（27）天人句  天人，天上人，這裏當指帝王。施，布施。祗園，祗陀太子園，代指佛寺。須達長者要買祗陀太子的園林獻給佛作精舍，祗陀戲言要以黃金鋪滿園地纔能出賣，須達使人象負金，將要鋪滿園地。祗陀覺得佛使人這樣輕財，必有大德，便要須達停止鋪金，以園地歸須達，樹木歸祗陀，二人共建精舍來供養佛。事見《法苑珠林》卷三九。

【語 譯】西亭的前面正對著多寶塔，四角的風鈴響聲叮噹。欒櫨和門窗上，繁複的彩繪金碧輝煌。據說從前的摩訶迦葉，就在這裏成佛向西方。他用過的鐵缽至今還在，手指摩穿的痕跡還留在缽底上。西邊敞開的是玉佛殿，白玉佛像寶相莊嚴肩并肩。我抖一抖沾滿塵埃的衣衫，頂禮跪拜在冰雪般容顏圣潔的佛像前。層層皺摺的袈裟潔白像霜雪，一串串排列晶瑩如冰雹的是佛頂的華鬘，近前細看懷疑是鬼神所為，不是人工所能雕鐫。接下來瞻仰觀音堂，沒到堂前遠遠就聞到栴檀香，登上臺階就脫掉鞋子，停下腳步登上了潔淨的坐席。六根大柱上懸掛著一排玉鏡，四面的寶座用金花來鑲嵌。黑夜裏自然一片光明，用不著把燈燭燃點。碧玉、珊瑚一類珍寶多種多樣，高高低低點綴在旗幡上。清風吹來如同天上的仙樂飄揚，相互碰撞的聲音叮叮噹噹。白色的珠玉像露珠下垂晶瑩閃爍，紅色的寶石鮮血一般紅光艷艷，點綴在佛像的髮髻上，合成七寶冠高貴莊嚴。佛前供奉著一對琉璃寶瓶，像秋水一樣瑩澈使人望而生寒。透過寶瓶看到瓶中的舍利子，圓轉光潔猶如金丹。玉笛是哪個朝代的東西？皇帝信奉佛法布施給寺院，吹起來宛如秋天仙鶴的鳴聲，可以使仙靈下降到人間。

是時秋方中，三五月正圓①。寶堂豁三門②，金魄③當其前。月與寶相射，晶光爭鮮妍④。照人心骨冷，竟夕不欲眠。曉尋南塔路，亂竹低嬋娟⑤。林幽不逢人，寒蝶飛翾翾⑥。山果不識名，離離夾道蕃⑦。足以療饑乏，摘嘗味甘酸。道南藍谷神⑧，紫傘⑨白紙錢。若歲有水旱，詔使修蘋蘩⑩。以地清淨故，獻奠無葷膻（11）。危石疊四五，嵬欹且刓（12）；造物者（13）何意，堆在巖東偏。冷滑無人跡，苔點如花箋（14）。我來登上頭，下臨不測淵（15）。目眩手足掉（16），不敢低頭看。風從石下生，薄人而上摶（17）。衣服似羽翮（18），開張欲飛鶱（19）。（20）三面峰，峰尖刀劍攢（21）。往往白雲過，決（22）開露青天。

【章 旨】敍述夜宿悟真寺，描寫山寺清寒的夜景和清晨獨遊山寺附近所見景物。

【注 釋】①是時二句  秋方中，正當仲秋八月。三五，十五日。②寶堂句  寶堂，指佛寺。三門，寺廟正面的牌樓式建築，一般有三座，象徵空門、無相門、無作門等三解脫門。因為寺廟多居山中，也叫‘山門’。③金魄  月亮。魄，月將出或將落時的黃色微光。《漢書•禮樂志二》載《天馬歌》：‘月穆穆以金波。’④月與二句  寶，指佛寺。相射，相映。鮮妍，鮮明美好。⑤嬋娟  美好貌。孟郊《嬋娟篇》：‘竹嬋娟，籠曉煙。’⑥翾翾  小飛貌。⑦離離句  離離，羅列貌。周元範《和白太守揀貢橘》：‘離離朱實綠叢中。’蕃，眾多。⑧藍谷神  藍谷或藍谷水的神。藍谷在藍田縣東南二十里。藍水流經藍谷，又名藍谷水。均見駱天驤《類編長安志》卷六。⑨紫傘  紫色的傘蓋，是神像的儀仗。⑩修蘋蘩  整治祭品，進行祭祀。蘋蘩，田字草和白蒿兩種草本植物，古人用作祭品。（11）獻奠句  獻奠，進獻（祭品）。 奠，祭奠，獻上祭品。葷羶，牛羊雞鴨等肉類。（12）嵬句  嵬，山石高下重疊貌。欹，傾側。刓，陡峭如刀削。（13）造物者  創造萬物的人。（14）花箋 印有花紋的彩色信紙。（15）不測淵  深不見底的深淵。（16）手足掉  手腳不聽指揮，不好使。（17）薄人句  薄，逼近。摶，盤旋。《莊子•逍遙遊》：‘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18） 羽翮  羽毛，翅膀。翮，鳥翅上粗而硬的羽毛。（19）飛騫  飛翔貌。（20）  山峰聳起貌。原作‘’，字書無‘’字，據馬元調本改。（21）攢  聚集。（22）決  斬斷。《莊子•說劍》：天子之劍，‘上決浮雲，下絕地紀’。

【語 譯】這時正當仲秋八月，十五的月亮團團圓。寶剎的山門大敞開，明月正對山門前。月光和寶刹相輝映，晶光四射鬬艷爭妍。月光照在身上寒徹心骨，整整一晚都不想睡眠。拂曉去尋南面的塔，紛亂低垂的篁竹令人愛憐。林木深幽沒有人影，寒氣裏只有蝴蝶飛舞翩翾。山中的野果不知道名字，果實纍纍生長在路兩邊。可以驅除饑餓和困倦，摘來品嘗味道酸又甜。道路南邊有個藍谷神祠，上張紫傘蓋地下有白紙錢。如果有了水災或旱災，皇帝就下令採摘蘋蘩來祭奠。因為神祠就在清浄的佛寺傍，獻上的祭品沒有魚肉葷羶。四五塊大石疊在一起，高聳傾側陡峭得像刀削一般。不知道萬物創造者怎么想，為什么堆在山巖偏僻的東邊？又冷又滑從來沒人走，青苔點點像印上花紋的信箋。我來攀登大石上，下面是見不到底的深淵。眼睛暈眩手腳都不聽使換，更不敢低頭向下看一眼。風從石頭下刮起來，緊貼著人身向上盤旋。身上的衣服變成了翅膀，張開著好像要飛向雲間。三面山峰高高聳峙，峰尖攢聚像刀劍。時時有白雲飄過，被山峰割斷纔露出青天。

西北日落時，夕暉紅團團；千里翠屏①外，走下丹砂丸②。東南月上時，夜氣青漫漫③；百丈碧潭底，寫出黃金盤④。藍水色似藍⑤，日夜長潺潺⑥；周回繞山轉，下視如青環。或鋪為慢流，或激為奔湍⑦；泓澄⑧最深處，浮出蛟龍涎⑨。側身入其中，懸磴⑩尤險難。捫蘿蹋樛木（11），下逐飲澗猨（12）。雪迸（13）起白鷺，錦跳驚紅鱣（14）。歇定方盥漱，濯去支體（15）煩。淺深皆洞澈（16），可照腦與肝。但愛清見底，欲尋不知源。東巖饒（17）怪石，積甃蒼琅玕（18）；溫潤（19）發於外，其間韞璵璠（20）。卞和（21）死已久，良玉多棄捐；或時洩光彩，夜與星月連。中頂最高峰，拄天青玉竿；（22）上不得，豈我能攀援。上有白蓮池，素葩覆清瀾。聞名不可到，處所非人寰。又有一片石，大如方尺甎（23）。插在半壁上，其下萬仞（24）懸。云有過去師，坐得無生禪（25）；號為定心石（26），長老（27）世相傳。卻上謁仙祠，蔓草生綿綿（28）。昔聞王氏子，羽化升上玄（29）。其西曬藥臺，猶對芝朮（30）田。時復明月夜，上聞黃鶴言（31）。回尋畫龍堂，二叟鬢髮斑。想見聽法時，歡喜禮印壇。復歸泉窟下，化作龍蜿蜒（32）。階前石孔在，欲雨生白煙。往有寫經（33）僧，身靜心精專。感彼雲外鴿，羣飛千翩翩；來添硯中水，去吸巖底泉；一日三往復，時節長不愆（34）。經成號聖僧，弟子名楊難；誦此蓮花偈（35），數滿百億千；身壞口不壞，舌根如紅蓮。顱骨今不見，石函尚存焉。粉壁有吳畫（36），筆彩依舊鮮。素屏有褚書（37），墨色如新乾。靈境與異跡，周覽無不殫（38）。一遊五晝夜，欲返仍盤桓（39）。

【章 旨】記敍遊覽王順山的見聞。概括描寫山中日落和月出的壯觀，依次記敘山下的藍水、山的東崖和中峰的景物，對中峰的白蓮池、定心石、王順祠，特別是畫龍堂的景物和傳說記敘尤為詳盡，表現出對于靈山神跡的向往和留戀之情。

【注 釋】①翠屏  青翠的屏風，比喻青山。②丹砂丸  即金丹，比喻夕陽。丹砂，朱紅色的礦物質，煉丹的主要原料。③漫漫  彌漫貌。④寫出句  寫，通瀉，傾瀉。黃金盤，比喻月亮。⑤如藍  像靛青所染。藍，植物名，一名蓼藍，其葉可作染料，即靛青。⑥潺潺  流水聲。⑦或激句  激，阻遏水勢，指水石相激。奔湍，急流。⑧泓澄  水清深貌。泓，水深。澄，水清。⑨蛟龍涎  指水中的泡沫之類。涎，口中分泌的粘液。⑩懸磴  陡峭的石階。（11）捫蘿句  捫，摸，這裏指攀援。樛木，枝條向下彎曲的樹。（12）猨  同‘猿’。（13）迸  噴散。（14）鱣  鯉魚。（15）支體煩  身體的煩熱和疲累。支，通‘肢’。（16）洞澈  清澈，清可見底。（17）饒  多。（18）積甃句  甃，磚石，這裏指山石。蒼，深青色。琅玕，似玉的美石，色青。（19）溫潤  溫暖潤澤，是玉的特性。《禮記•聘義》：‘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20）韞璵璠  蘊藏著美玉。璵璠，春秋時魯國的美玉。（21）卞和  春秋楚國的玉工，他發現一塊玉璞，先後獻給楚厲王和楚武王，被認為是欺詐，受刖刑被截去雙腳。楚文王即位，他抱著玉璞哭于荆山之下，文王使人理璞，得稀世寶玉，名‘和氏璧’。事見《韓非子•和氏》。（22）  斑鼠。（23）甎  同‘磚’。（24）萬仞  極言其高。古代以八尺為仞。（25）無生禪 指佛法，佛教謂萬物的實體無生無滅。王維《秋夜獨坐》：‘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26）定心石  可使心安定的石頭。定，佛教謂定止心于一境，不使散動。（27）長老  年德均高的僧人。（28）卻上二句  謁，拜見。仙祠，指王順的神祠。綿綿  連綿不斷貌。（29）昔聞二句  王氏子，指王順。羽化，如鳥生長羽翼，成仙。上玄 天。《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三五：‘王順採藥於終南山，得道。今終南山有王順峰，靈應昭彰，至今不絕。’王順是古代二十四孝之一，自幼喪父，與母相依為命，其母生前備受王順孝行，囑死後葬於山頂，以看兒平安度日。王順山原名玉山，石山無土，他便從山下日復一日擔土上山，孝心精誠，感動上蒼，山神助其掩埋其母。後他又在山上修煉，羽化成仙。（30）芝术  靈芝和白术，古人認為服食可以延年益壽。《唐新修本草》卷六：芝，‘久服輕身不老，延年長生’；术，‘久服輕身延年，不饑’。（31）黃鶴言  借用丁令威化鶴的故事。《搜神後記》卷一：‘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于靈虛山，後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纍纍。”’蘇耽也有成仙後化鶴歸來奉勸世人學道的故事，見《神仙傳》。本句是說王順成仙後常化鶴歸來勸度世人。（32）回尋八句  禮，禮拜。印壇，說法印心的壇場。壇，土臺，舉行祭祀儀式或宗教徒說教行法的場所。泉窟，水中的洞穴。蜿蜒，彎曲貌。石孔，指龍變小所存的小洞。白煙，白色水霧，相傳龍行雨前有白霧出現。八句所說傳說今已不傳。古代佛道二教有許多關于佛法降龍，龍來聽法，龍能變化大小或幻化人形，龍能行雨等故事，八句大約是說，畫龍堂中圖畫了一個故事，曾經有兩條龍，化為老叟，來聽佛法，後復歸水中洞窟，堂前二龍呆過的小洞還在，下雨前還往往有白霧涌出。（33）寫經  抄寫經書。抄寫經書，傳播佛教，所以也是一種功德。（34）愆  差錯。（35）蓮花偈  解說佛法精義的偈語。偈，梵語‘偈陀’省稱，義譯為‘頌’，佛經中的韻語。《大般涅槃經》卷一四：佛過去作婆羅門，在雪山中修菩薩行，帝釋變化為羅剎像來考驗他，宣說過去佛所說的半偈‘諸行無常，是生滅法’。佛聽到半偈，心中歡喜，說：‘說是半偈，啟悟我心，猶如半月，漸開蓮華。’（36）吳畫  吳道子的畫。吳道子，名道玄，唐玄宗時人。其畫筆法超妙，尤長於山水及釋道人物。（37）褚書  褚遂良的書法。褚遂良，河南陽翟人，唐太宗、高宗朝宰相，官至中書令。長於書法，尤長於真書。（38）殫  盡。（39）盤桓  徘徊，逗留。

【語 譯】西北方日落的時候，夕陽帶著紅色的餘暉團團圓圓，像一顆朱紅丹砂煉成的藥丸，迅速滾落到千里外青山的後面。東南方月出的時候，夜晚青色的寒霧彌漫山間。好像是從碧綠的百丈深潭的潭底，傾瀉出一個黃金色的銅盤。藍谷水的顏色藍得像靛青染出，日夜流淌水聲潺潺。紆回曲折繞著王順山流，從山上看去像碧綠的玉環。有時河道寬闊水流平緩，有時被巖石阻擋飛流急湍。清澄渟蓄最深的地方，泡沫浮出像蛟龍的口涎。側著身子往下走，陡峭高懸的石磴特別艱險。手攀藤蔓踏著盤曲的樹枝，向下追隨到溪邊飲水的野猿。雪花迸散是飛翔的白鷺，織錦跳盪是受驚躍出水面的鯉鳣。在溪邊歇夠了纔開始盥洗漱口，洗去了全身的疲累和憂煩。藍水的深處淺處都清澈見底，明亮得簡直可以照徹人的腦和肝。只是愛它清澈見底，想找源頭卻不知源頭在哪邊。東面的山崖多怪石，重疊蒼翠的是似玉的美石琅玕。溫暖潤澤的玉氣散發在石表面，璵璠美玉就蘊藏在石中間。卞和死去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鑒別美玉多被拋一邊。有時玉的光彩偶爾外洩，到夜晚和星月的光輝連成一片。王順山中峰的峰頂最高峻，就像是支撐著天空的翠玉竿。高得連斑鼠都爬不上去，我哪里有能力去攀援！據說上面有一個白蓮池，潔白的荷花覆蓋著清澈的波瀾。只聽到白蓮池的名字卻到不了，那裏不是塵世人間。又有一塊石頭，大小像一尺見方的磚，插在峭壁的正中間，下面就是萬丈深淵。人們說過去有一位僧人，修習佛法在石上坐禪，石頭被稱為‘定心石’，這傳說是長老們世代相傳。再上去拜謁王順祠，蔓生的野草連成一片。過去聽說過王家的王順，修行成道得升天。祠宇的西邊是曬藥臺，還對著當年生長靈芝白术的種藥田。有時遇到明月高懸的夜晚，還可以聽到歸來的仙鶴口吐人言。回頭再來尋訪畫龍堂，壁畫中的兩位老人鬢髮斑斑。想像他們在聆聽佛法，歡天喜地禮拜講壇，後來回到泉水的洞窟中，又變作龍身曲折蜿蜒。臺階前的小石孔依然在，天將下雨就會冒出白煙。過去有位僧人抄寫佛經，心靈精誠專一清靜無染。感動了那天上的鴿子上千隻，成群結隊地飛舞翩翩。飛來給硯池裏添上浄水，飛去到山巖下汲取清泉。一天之中多次往返，從不誤事不管歲月多么悠遠。佛經抄完人們稱他‘聖僧’，有個弟子叫楊難。天天念誦經中的偈語，念誦了百千上億遍。死後身體腐壞口卻不腐壞，舌根新鮮紅潤像紅蓮。他的頭骨現在已經不存在，保存頭骨的石匣至今在堂前。白壁上有吳道子的畫，筆跡色彩依舊新鮮。素浄的屏風上有褚遂良的字，墨色像新寫的不久前纔乾。靈佛的境界和神異的遺跡，全都遊覽一一看遍。一遊就是五個夜晚和白天，臨到回去時仍舊依依不捨徘徊留連。

我本山中人①，誤為時網②牽。牽率③使讀書，推挽令効官④。既登文字科⑤，又忝諫諍員⑥。拙直不合時，無益同素餐⑦。以此自慚惕⑧，戚戚⑨常寡歡。無成心力盡，未老形骸⑩殘。今來脫簪組（11），始覺離（12）憂患；及為山水遊，彌得縱疎頑（13）。野麋斷羈絆，行走無拘攣（14）。池魚（15）放入海，一往何時還！身著居士（16）衣，手把南華篇（17），終來此山住，永謝區中緣（18）。我今四十餘（19），從此終身閑。若以七十期（20），猶得三十年。

【章 旨】最後抒發遊山寺後的感想，點明詩旨，表明擺脫世俗塵網歸隱山林的願望。

【注 釋】①山中人  指隱士。屈原《九歌•山鬼》：‘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②時網 世俗的網羅。③牽率  被牽引，非出於自願。④推挽句  推挽，推動牽引。効官，做官效力。⑤既登句  白居易貞元十六年登進士科，貞元十九年登書判拔萃科，元和元年四月登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⑥又忝句  忝，辱，有愧於，謙辭。諫諍員，掌諫諍的官員，指左拾遺。⑦素餐  不勞而食。《詩經•魏風•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⑧慚惕 羞愧惶恐。⑨戚戚  憂傷貌。⑩形骸  形體。（11）簪組  指官職。簪，髪簪，用以束髪加冠。組，官印上的彩色絲帶。白居易元和六年丁母憂歸下邽，到現在已閒居三年多。（12）離  擺脫。（13）彌得句  彌，更加。縱，放任。疎頑，疎放愚頑。（14）野麋二句  麋，麋鹿。羈絆，羈縻維繫，這裏指羈縻的繩索。拘攣，互相牽扯。（15）池魚　池中的魚。潘岳《秋興賦》：‘攝官承乏，猥廁朝列，夙興晏寢，匪遑底寧，譬猶池魚籠鳥，有江湖山藪之思。’　（16）居士  在家的佛教徒。（17）南華篇　即《莊子》，相傳西周時莊周及其弟子所著，是道教的主要經典。唐玄宗尊崇道教，天寶元年詔封莊子為‘南華真人’，稱《莊子》為《南華真經》。（18） 永謝句  謝，辭別。區中緣，塵世的俗緣。謝靈運《登江中孤嶼》：‘想像崑山姿，緬邈區中緣。’（19）四十餘  元和九年白居易四十三歲。（20）期  預期。

【語 譯】我本是山林藪澤中的人，誤入世俗的羅網被拘牽。牽引著讓我讀書，推拉著讓我做官。既登上了文字的科第，又忝列為諫諍的官員。生性笨拙直率不合時宜，毫無助益等于是尸位素餐。因此我慚愧又惶恐，內心憂懼常常抑鬰寡歡。一事無成心力耗盡，沒到年老身體已經衰朽不堪。現在擺脫了官宦簪組的拘束，才覺得一身輕快無憂患。等到遊山玩水時，更得以隨心所欲懶散愚頑。像麋鹿掙斷了繩索，自由地奔跑沒有羈絆。像池魚回到大海中，一去永遠不回還！身穿著居士的服裝，手拿著《南華真經》的篇簡。終究要來這座山中居住，永遠告別世俗的塵緣。我現在已經四十多歲，從今後一身一世得清閒，如果以人生七十年為期限，還能自由自在活上三十年！

zunyu231

⑤潺湲 水流貌，這裏指水流的聲音，就行了。说“水流貌，”多此一举。
（13）造物者  創造萬物的人。不敢说是“人”吧？

⑤如藍  像靛青所染。藍，植物名，一名蓼藍，其葉可作染料，即靛青。    植物是兰吧？
①山中人  指隱士。屈原《九歌•山鬼》：‘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引例不当吧，山鬼不是隐士。